山西黑砖窑事件已解救359名农民工,有关责任人已受到处罚,国务院部署近期将重点检查违法用工行为。随着对该事件的深入调查,隐匿在其背后的官员渎职等问题慢慢浮出水面——
采访中的“遭遇”
在王兵兵经营的砖窑旁边,是一个农家院。一个自称是王兵兵弟媳妇的妇女正在屋里做饭。对于家里发生的事情,该女子表示全不知情。
我们注意到,院子里停放着一辆旧的面包车。车里坐着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走过去攀谈,这个年轻人表示,自己是派出所的民警,奉命负责在这里蹲守。但是要守什么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甚至连自己属于哪个派出所也说得含含糊糊。后来经过一再追问才说自己是属于广胜寺派出所,该砖窑正是他们的管辖范围。
此时,一个身穿迷彩服,身材粗壮的男子从屋里出来。不由分说先向我们索要证件。看过之后该男子将在场每一名记者的名片都留了下来,却拒绝透露自己的确切姓名。只含糊地说自己是王兵兵的弟弟。并拒绝拍照,甚至作势要抢夺记者手里的相机。在随后的谈话中,这名男子显得有些激动,先是大声指责政府和媒体了解的情况不真实,声称自己的亲人是冤枉的。当我们问及媒体的报道哪里不真实,让他介绍真实情况时,这名男子又说不出来。
随后,我们驱车前往广胜寺派出所。在相隔不远的派出所里,我们除了找到两个值班民警以外没有见到任何负责人。值班民警告诉我们,所里所有对黑砖窑事件知情的人都已经到县里开会,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当问到所里是否派出民警到王兵兵家蹲守的时候,该值班人员表示并没有这回事。但是随后马上表示自己并不知情,蹲守的是不是自己所里的人也不清楚。
按照广胜寺派出所的说法,下午3点钟,我们来到洪洞县政府。偌大的政府办公楼里面竟然空无一人。我们按照门牌上的科室一个个敲过去,每一个科室的门都是紧锁。敲了大约15分钟的时间,才从楼门口旁边走出来一个老人,声称自己是门房看门的,对于政府其他工作人员的去向并不清楚。在我们一再追问下,老人含糊地说好像都去开会了。但是到哪里去开会却并不知情。
从广胜寺派出所到县政府都说去开会,广胜寺派出所说开会是在县委,我们只有到县委采访。
县委和县政府隔得并不远。当我们走进县委办公楼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大办公室。办公室没有门牌,不知道属于哪个部门。坐在沙发上,这个人开始打电话,说是联系宣传科。可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电话一直没有打通。随后我们要求联系劳动局等其他部门。电话打过去,一样是没有人接。
这些部门其实和这个办公室就在同一栋楼,我们提出自己到办公室看看。但是遭到了工作人员的拒绝。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一个被称为“科长”的人走进了办公室。
面对我们的提问,“科长”只字不答。说是一定要有省宣传部的命令才能透露。随后,一个同“科长”一同进来的中年男子同我们攀谈了起来。该男子称,目前洪洞县所有的砖窑、煤矿等都已经停产。县委和县政府将逐一对这些窑矿的工作人员进行清点和排查。当问到目前的排查情况的时候,这名男子表示不能透露。
问到这样的排查大约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该男子的回答令人很不满意:“时间不敢肯定,查完为止”。
那么,经过这次事件,洪洞县以后在用工问题上还是否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县委和县政府是否会制定一些相关的政策、法规来防止类似的情况再发生呢?该男子表示,并不能保证在以后的砖窑、煤矿用工时不发生类似的情况。政府也没有专门制定针对这种情况的管理办法。但此时,在一旁一直沉默的“科长”却突然插了过来:“县委肯定会制定出相应的管理办法,只不过我们还不知道。”
我们出门以前询问这名男子和“科长”的姓名,职务时。二人都拒绝透露,声称自己只不过是工作人员。
“形同虚设”的监管
据洪洞当地开砖窑的老板讲,在六七年前,不少人看准了砖窑的发财路子,都想来试试,有的是工厂职工,有的就是个农民,都不是很有钱。几年前,开车的史老板也萌生了这个念头,于是就找了村干部,在他们的帮助下找到了一块旱地。
需不需要去办什么手续呢?当地老板说:“选好地就开干啊,都是旱地,不用办什么手续。”原来在当地很多村落,办一个砖窑只需村支书或村主任点头就行。在打通村里的关系后,“往村上每年交个三四百块钱就行了,国土的、工商的,都不需要什么。”
在黑砖窑实际运行近两年的时间内,不仅当地村民集体失声,有关部门对它也一直保持“沉默”。我们调查了解到,黑砖窑所在地的政府有关部门其实早就知晓黑砖窑的存在。
就在包工头衡庭汉承包了王东记的砖窑后不久,洪洞县的一些政府部门就找上门了。在王兵兵家,一份《广胜寺所制止国土资源违法行为通知书》(洪矿管制2006第1号文)写到,该通知书认定该砖厂“未经采矿许可,擅自开采黏土加工砖瓦”,要求其“自2006年3月28日起停止违法行为”,并在“3月29日到广胜寺矿管所接受处理”。这份通知书的落款是洪洞县地质矿产局广胜寺矿管所,加盖了该所的公章,落款时间为2006年3月28日。
“今年,砖窑交给广胜寺矿管所2000元罚款,但对方没有开任何收据,还说罚款数额是4000元,并一直到王兵兵家催缴。就在5月底砖窑被取缔后,矿管所的人还来催要。”黑砖窑案的一名知情者告诉我们,“以前只要每年砖窑开工,矿管所都要来罚款,之后就万事大吉了。”
黑砖窑背后的利益链
黑窑主和包工头是一个利益链,黑窑主利用自己的资源和各种关系开了这些黑砖窑厂,再雇用包工头通过非法手段为他们敛财;包工头再雇人生产,从黑窑工身上榨钱。
我们从被解救的孩子嘴里了解到人贩子最恶劣的绑架手段:有人停车在路边,招呼孩子抬东西,骗上车之后就将孩子关押到火车站附近的小黑屋。等凑够一车——近10个人,甚至三四个人,运到山西晋城,之后转到运城、临汾。
这些被倒卖的小孩,在人贩子和窑主中被称为“黑人”——即他们进行的是非法买卖;而且这些孩子是“黑工”,没有工资;再就是孩子到了窑场,黑头黑脸,不像正常人。
人贩子或者黑职介,从外地介绍一个未成年黑工,可得介绍费400~500元。几个丢失孩子的家长说,其中有很多孩子是被人从火车站诱骗、绑架到山西窑场做工的。这个线路一直存在了许多年,是个秘密的地下贩运人口运输线。
人贩子还只是利益链条中最不起眼的一环,更大的罪恶利益存在于窑主和包工头之间。
砖窑后面暗藏的利益链是:窑主雇用包工头,包工头再从人贩子处花钱购买低廉劳力。黑窑主和包工头是一个利益链,黑窑主利用自己的资源和各种关系开了这些黑砖窑厂,他们雇用包工头通过非法手段为他们敛财;包工头再雇人生产,从黑窑工身上榨钱。
罪恶的根源是窑场主,从利益链来说,人贩子获利小,拐卖一个人一般得到300~500元。据揭开山西黑砖窑内幕第一人、都市频道记者付振中了解,一个孩子一天能为窑场主创造利润300元。作为利益链的下端,包工头必然要克扣工人工资。
山西黑砖窑背后的这条利益链上,也有当地执法职能部门。河南孩子张广辉在山西永济市栲栳镇一个窑场做工,因为那家窑场解散了,当地劳动部门将这个孩子解救出来遣散时,又转手给了尚信窑场。一个姓冯的监察队员还把张广辉的600元遣散费扣下300元装进了自己腰包。
在经济利益的强烈驱动之下,当地职能部门为黑窑场撑起保护伞,黑窑场肆无忌惮使用黑工,用黑工的血汗钱再去贿赂官员。黑窑工成了这个利益链上的受害者,丧失自由,在打手的监视下做苦力。一些社会学专家认为,黑砖窑的问题实质是我国社会保障问题的弊端,要根本解决黑砖窑的问题,要从社会保障体系的完善上下手。
“山西黑砖窑事件”发生后,有关责任人已经受到处罚。目前,山西省纪检委和监察局已派人到重点地区对群众举报的,在“黑砖窑”事件中涉嫌腐败和失职渎职问题进行调查。举报线索正在查证中。
压榨劳工降低成本
从山西各地一路采访下来,许多场景令人触目。只要乘火车进入山西境内,黄土、窑洞满目皆是,除了煤炭,当地的黏土资源也相当丰富。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当地人除了务农外,烧砖成为很多地方的主要产业。据国务院联合工作组组长、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副部长孙宝树通报,工作组陆续检查的砖窑厂中就有3347户之多。
我们在走访中了解到,催生“黑窑童工”的市场根源在于“无序竞争”。低门槛加上近乎“稳赚不赔”预期,吸引当地人一窝蜂建窑烧砖;市场的激烈竞争,又使得窑主或包工头最终通过强迫劳动、非法拘禁等畸形手段压榨劳工。
在砖窑的生产中,人工成本占了很大的比重。我们采访王兵兵家时了解到,砖窑的黏土成本为零,望眼看去,山上只要抛开表面的泥,下面全是黄澄澄的黏土。而烧砖所使用的燃料,也是价格极低的煤泥,这样算下来,也只有人工成本占了最大的比重。市场的恶性竞争驱使窑主或包工头为了“在狭窄的利润空间攫取利润”,将降低“人力成本”当做了竞争手段。
在洪洞县曹生村王兵兵家,砖窑最初两年的效益不好,早期雇用本地工人时,每天支付13块的工钱,还只能雇到年老体弱的妇女。一下雨便找不到人干活,只能干看着砖坯被淋烂。
曹生村并无多少村办企业,大多青壮年劳力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到附近的煤矿里挖煤。砖窑因为属于重体力活,工资又远不及挖煤,一直少有青壮年问津。而整个洪洞县的砖窑数目,当地政府披露为93座,95%以上无合法手续。
而后王兵兵与河南包工头衡庭汉的结识。那些渴望挣钱养家的河南工人开始陆续进入这个砖窑。自此,窑场的生意渐有起色。2006年,王兵兵一共支付给包工头11万元左右的工资费用,依照31人的规模,即便足额发放,每人的月工资也只在300元上下,何况包工头还得赚取其间的主要部分。
这一标的低得出奇的承包协议是“降低成本,提高利润”的有效途径。这骤增的十余万的利润,满足了窑主和包工头两个人求财若渴的需求,也注定了31名民工陷入绝境的命运。
丧失市场理性的低成本竞争,要么走向伪劣产品经济,要么就是灭除人性,导致类似于“黑窑童工”这样的悲剧。市场上频繁出现的“黑心产品”,可以说是前者的表现形式之一。而近年来曝光的那些“血汗工厂”,距离“黑砖窑经济”,也不过仅一步之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