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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6日中午,93岁高龄的漫画大师丁聪在北京溘然长逝。依从他留下的遗愿,后事一切从简,不设灵堂,不开追悼会,不留存骨灰。唯有丁太太沈峻写下最后一封家书,揣在他怀里随之火化。丁聪的忘年交、传记作家李辉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说:“他自己常说,这么大年纪了,多活一天就是赚的。他是真正的大彻大悟,我们想得容易,真要做到是很难的。他最大的痛苦就是90岁以后不能再画画,觉得没意思了。”
丁聪曾画过一幅漫画,老友黄苗子坐在灵床上写破除盖棺“结论”的遗嘱。中国美术馆办公室主任吴琼说:“丁聪认为人死后骨灰最好进马桶,亲朋好友围着马桶三鞠躬后,哗啦一下水冲下去,完了。”这位看淡生死的“老小孩”悄然走了,最后与世作别的方式如此简单。
文/本报驻京记者谢绮珊
少年
“父亲坚决反对我画漫画”
丁聪成名很早,15岁就开始在上海发表漫画作品。他秉承家学,父亲丁悚是20世纪初上海声名响亮的漫画家,画刊物封面、美女月份牌、烟草公司广告。“但父亲坚决反对我画漫画,说画画不能养家糊口。而我生性就喜欢画……”
1927年,丁悚与朋友创办中国漫画会,这是中国第一个中国漫画协会,牌子就挂在他家门口,上世纪50年代,这块牌子捐给了博物馆。当时他们一家住在上海的老房子里,客堂里常有演员、画家和作家前来,包括张光宇、聂耳、周璇等人,一时成为上海滩一个热闹的文化沙龙。
“我长大后,家里每添一个孩子,父亲就要给我道一个歉”
少年丁聪常与这些名家相处,自然受到他们的影响,兴趣广泛。音乐家聂耳把他当成小弟弟,爱给丁聪讲鬼故事,还开玩笑说:“你姓丁多好,只有两笔,我的姓太麻烦了。”丁聪能吹笛子、拉京胡,曾为京剧名角伴奏,二十来岁便能扮演老生,他最早的作品就是京剧人物速写。李辉认为,正是在中国舞台戏曲和当时西方漫画的综合影响下,形成了丁聪的艺术修养。
母亲16岁生下丁聪,一生生养了十来个孩子,活下来的仅6人。“我长大后,家里每添一个孩子,父亲就要给我道一个歉。他的意思是我是老大,以后要负担他们。”所以,丁聪没有继续上大学,在刘海粟帮助下,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练了半年素描。1935年中学毕业后即由黄苗子介绍进了《良友》画报,挣的钱统统交给父亲,离开上海后,也要固定向家里寄钱。
那时候,丁聪已开始创作政治讽刺漫画。后来,他师从漫画家张光宇,1937年跟随张到香港,发表了许多宣传抗日的漫画和插图,丁聪的《逃亡图》生动刻画了中国民众流离失所的苦难,1939年,宋庆龄还将之作为抗日画展中“保卫中国同盟”的宣传画。李辉说,丁聪自称“小丁”,挥动的却是一枝如椽大笔。
中年
“文革”时在废纸背面偷偷画
抗战时期丁聪创作了无数救亡漫画,《阿Q正传》和反映国民党在抗战后方腐败统治的《现象图》长卷就是这个时期在成都画成的。
在重庆,他与吴祖光、冯亦代、黄苗子、盛家伦、金山等文化名人常常聚在唐瑜的家“碧庐”,郭沫若偶然给这个艺术家群体取了个“二流堂”的堂名,自此,赫赫有名的“二流堂”就叫开了。当时夏衍与他们关系最为密切,廖承志、乔冠华等也常来走动。后来北京时期结识的王世襄、杨宪益、黄永玉等也加入了“二流堂”。“上世纪90年代,他们晚年的时候基本一两个月聚一次,但越聚人越少,80年代还有三桌,90年代变成两桌,到新世纪就剩一桌,至前年郁风去世,基本就聚不起来了。”李辉说。
但在“文革”期间,“二流堂”中不少人被打成右派,丁聪同样不能幸免。1957年,结婚一年的丁聪只来得及隔着育婴室的玻璃,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儿子,就登上开往北大荒的列车。
“文革”期间,造反派逼丁聪揭发黄苗子,逼急了,丁聪愤愤说:“我现在才认识到黄苗子这个家伙坏透了……干了这么多‘反革命勾当’,竟连一件也不告诉我。”让造反派空欢喜一场,最后被暴打一顿。
“他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画了漫画”
李辉回忆说:“丁聪去世之后,‘家长’丁太太给我打电话说,他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画了漫画。作为一个画家,他永远没有放下他的笔,在任何时候都想画。前几年我去他家,丁聪和夫人拿出一个剪贴本,那是1963年至1966年给香港《文汇报》‘北京小事记’栏目画的300多幅画,多为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如买粮食、看戏、打扫街道等场景。”
过去多认为丁聪自1957年之后20多年间没有漫画发表,实际上他一生从来没有放下他的笔,在最艰难的时候他还在画,用笔证明自己的价值。即使在“文革”期间,他还是偷偷在废卡片背面,完成了鲁迅小说插图32幅草稿,更为了完成正稿,故意不吃高血压药而得以在家休了一周假,最终完成整套插图。
晚年
童颜犹如昔奋笔斗猛人
“文革”结束之后,丁聪迎来了一生真正的创作高峰。1979年以后,为了弥补失去的时间,他以超常精力,从事文学书籍插图及讽刺漫画工作,创作数量大大超过以前作品的总和。茅盾曾经为丁聪题诗:“童颜犹如昔,奋笔斗猛人。”
1979年《读书》创刊起,一直到丁聪去世前,他的漫画专栏,始终没有中断过。他与陈四益以“陈文丁画”的形式,合著了《百喻图》、《唐诗图》、《世相图》、《竹枝图》,两人相得益彰,密不可分。
李辉上世纪80年代在《北京晚报》编的“居京琐记”栏目时,请当时50岁以上的文化老人,如冰心、萧乾等,谈他们在北京居住的感受,以批评社会问题为主,每期必请丁聪配插图,有的是人物肖像,有的则是讽刺漫画。李辉说:“他对一个晚辈的编辑一点架子都没有,非常坦承、谦厚,让人感觉跟他相处没有拘束,我那时候二十七八岁,其实不太懂事,每次催他催得很紧,他回信都说,你别把我逼那么紧好不好。有时候某篇文章压着不发,他的画也就跟着压,有一篇文章压了四个月没发,他的图已配好,但他不急也不催。”
书房里书堆得像山一样,找东西像海里捞针一般难
丁聪自小师从张光宇,跟他一样养成爱书如命的癖好。
李辉描述说:“丁聪家里走进去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到了90岁还经常买书,什么时候去他家,他旁边都堆着各种最新书籍,他会跟我说这本书多有意思,那本书多有意思。”据说,黄苗子为丁聪的12平方米书房题写了“山海居”三字,意指书房里书堆得像山一样,而他找东西都像海里捞针一般难。
家庭
在“家长”面前像个乖孩子
父亲丁悚在“文革”中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鸳鸯蝴蝶派”,他家也被说成“特务联络站”。1972年,“有次抄家,父亲很生气。他吃完饭后上楼洗脚。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上去一看,人死了。他患有肺气肿。”那时丁聪正在北京的“牛棚”里劳动改造,请假回去奔丧,未获批准。直至2002年清明节还乡的时候,丁聪才第一次寻访到父母的墓地。
“他最高兴的就是吃根冰棍,一年四季都要吃”
“之前他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父亲的墓地,2002年,我陪他到他父亲的老家、上海郊区枫泾,找到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那里安葬着他的父母。丁聪历来是很达观快乐的一个人,我从来都没见到他流泪,那是唯一的一次,快90岁了,在墓前给父母下跪,哭了。从来没见他那么伤心落泪,过去他谈痛苦经历的时候,都是很平静的。”李辉说。
说起丁老晚年的生活,李辉说:“他生活俭朴,每天都要吃冰棍,再冷的天,也天天要吃。最高兴的就是吃根冰棍,一年四季都要吃。今年春节我们去他家里拜访,看他还在吃冰棍。丁聪爱吃甜食,健康秘诀是七个大字,‘喝酒吃肉不锻炼。’他有糖尿病以后不能吃甜的,所以我们每次去看他都尽量买无糖的雪糕和饼干。”
“他不爱玩,对看风景也不太感兴趣。就是喜欢看书,画画。没有什么业余的锻炼,也不喜欢走路。”李辉认为,真正让丁聪年轻的还是他的达观精神。“画画让他有所寄托,他很知足,没有什么过高奢望,心态很好。”
丁太太沈峻是“家长”,在“家长”面前丁聪就像一个乖孩子。李辉说:“他没有生活料理能力,不会做饭,连面条都不会做,所有事情都由家长安排。”沈峻天性乐观、干练,丁聪也很服管,他说:“这个人厉害!我离不开她,了不起!”
对话丁聪传记《丁聪:画卷就这样展开》作者李辉
“随大流画画批胡风,我真痛心”
记者:丁聪去世之后,各报刊都用“漫画大师”这个称呼,您如何看待丁聪的漫画成就?
李辉:虽然他叫“小丁”,但他当得起大师这个名号。我用“大师”这个字眼是很谨慎的,但我觉得这对丁聪来讲,是名至所归。他一生画的画多达几千幅,之所以称他为大师,不是简单创作数量的问题,还在于他把素描、舞台美术设计糅进漫画里了,呈现出人物肖像、世态漫画、政治漫画、古代笑话等多种形态,很多外国读者也能接受。他活在读者心中,他的漫画影响了不只一代人,现在40岁左右的人,很多是看他的漫画长大的。
记者:丁聪为人并不声张,但对于他的去世读者却反应强烈,您怎么看?
李辉:丁聪是很低调的,他一生做了那么多,但他从不宣扬自己,不拉关系,一直保持一个平民画家的本色。按他这个成就,早就应该在国内开很多研讨会了,相反比他小得多、成就未必比他大的人可以把自己炒得很热。我觉得真正的大师,就是低调。别人做了一件很小的事,他都很满足,我为他写了一本薄薄的传记,他高兴死了。老实讲,这算什么呢?这么薄一本东西。他又非常自得其乐,容易满足。家乡枫泾镇给他弄了一个很小的院子作为丁聪漫画陈列馆,他高兴地把自己几千本珍贵的藏书都送进去,在二楼建了一个小丁书屋。
记者:他自己如何看待所经历的那些批判运动?
李辉:作为漫画家来讲,他自己也有被扭曲的阶段,漫画完全成为政治批判的工具。1955年反胡风的时候,他也画了批胡风的漫画;1957年他自己成了右派,又成了漫画讽刺对象。
他在上世纪80年代跟我谈过,为曾画过批胡风的漫画感到很难过。在他90岁那年,我正好买了一本50年代批胡风的诗集,封面用的就是他的一幅漫画。我拿给他看,他说:“当年我跟胡风很熟,他成了反革命,我随大流画了两幅漫画,我真痛心!”到了90岁时,这仍是他的一块心病,觉得对不起朋友,作为一个漫画家,没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所以,他晚年的创作与思想解放运动相辅相成,在大的文化背景之下对“文革”进行反思。丁聪、方成、华君武的漫画都构成了中国上世纪80年代文化的成就,而丁聪将这种反思延续到了他的90岁,在这二十几年中一直这么做。这是非常难得的。
小丁大白话
谈工作:
“但愿我这一生,能永远与普通百姓为伍,替大家说点话,做点事,足矣。”
谈生死:
“人死后骨灰最好进马桶,亲朋好友围着马桶三鞠躬后,哗啦一下水冲下去,完了。”
谈老婆:
“这个人厉害!我离不开她,了不起!”
谈好友
“我现在才认识到黄苗子这个家伙坏透了……干了这么多‘反革命勾当’,竟连一件也不告诉我。”
谈“文革”
“当年我跟胡风很熟,他成了反革命,我随大流画了两幅漫画,我真痛心!”
“凶老伴”沈峻
给小丁的最后一封信
小丁老头:
我推了你一辈子,就像高莽画的那样,也算尽到我的职责了。现在我已不能再往前推你了,只能靠你自己了,希望你一路走好。
我给你带上两个孙子给你画的画和一只毛笔,几张纸,我想你会喜欢的。
另外,还给你准备了一袋花生,几块巧克力和咖啡,供你路上慢慢享用。巧克力和咖啡都是真糖的,现在你已不必顾虑什么糖尿病了,放开胆子吃吧。
这朵小花是我献给你的。有首流行歌曲叫《月亮代表我的心》,这朵小花则代表我的魂。
你不会寂寞的,那边已有很多好朋友在等着你呢;我也不会寂寞的,因为这里也有很多你的好朋友和热爱你的读者在陪伴着我。
再说,我们也会很快见面的。请一定等着我。
永远永远惦记着你的凶老伴
沈峻
2009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