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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原来这样了。
踩进泰康路没几步,街边小店倒是熟悉的模样,画店、衣铺如是我闻,近处一个里弄口却已是旧时王榭飞新燕,红砖墙是原来的,路修过了,铺了青砖石头,大弄堂小弄堂也是原来的,“民国十九年志成坊”的字样敦实门楣,但各式店招鳞次栉比攀缘弄堂各处,从前的厨房间是饰品铺、喜堂,先头的前客堂是服装店,连着底楼的小天井,那是一个酒吧的天地了;还有上下楼打通的,楼梯旋转出一间餐厅的乾坤;弄堂和弄堂通畅无隔,大弄堂套小弄堂,新式里弄勾着石库门弄堂,穿过正在装修的小店面,恰是另一条弄堂展开的舞台。复调的复调,旖旎的旖旎,老上海的里弄民居和时尚消费模式连理,走出走进的人,背着包转悠的当是观光路人;在新改建的红色消防龙头前留影的当然是游客——这么窄的弄堂消防车是开不进来的,弯曲如拐字窗花纹的大红消防龙头装在旧砖墙上,颇后现代——不知尚未开发店铺前倘若此地着火该如何是好呢;三五成群前后跟着逛着,拍照的,无须猜是海外旅游团队;三三两两的观光客自是更多,本埠的,来沪的,此地彼地的老外;当然,你得小心了头顶上或许滴着水的衣物,小弄堂门口还晒着一个木色斑驳的马桶,隐约的朱红色似乎追溯着当年的喜庆时分——说是管道铺好了,居民的卫生间改造还延迟着。
有些意外,滋味一时难品。年久的弄堂那种黏湿的气息里,团糅着许多难以言表的气味。
以前也是来过的,多年前,只是一条弄堂两边的厂房由一些艺术家和小店进驻,画廊、陶艺、咖啡、服装、艺术中心等,去过尔冬强艺术中心参观绘画摄影作品展览,听歌剧艺术沙龙的演唱。其余,视之为一处上海民居罢了。也陆续从媒体获知此地新闻,田子坊继1998年开发两万平方米的旧厂房变创意园区之后,又力度加大,发展石库门里弄式特色创意产业区,10年来已蔚为大观,吸引本土和多国人士来此驻扎发展。如今更是上海的时尚地标性场所之一了,风头赶上甚至超过了当年的“新天地”。曾几何,新天地不单是老外的追捧地,也是海外游子的上海风情地标,尽管脱离日常生活的“石库门”难解乡思,终究还是让游子重新拥有认识上海的新理由,感叹一别多年,自己的上海人身份颇可怀疑了。
店主和游人一样五湖四海,主打中国元素家居装饰、服饰的店主是中外联姻的夫妻;抱着小孩在弄堂里转悠的男人,咖啡店老板,日本人;DIY陶艺铺主来自广东。老上海里弄近百年的沉淀,一经新潮起来让你团团转。转来转去的,店招和货架挤窄了本来不宽的弄堂,店面挤瘦了红砖墙,意大利面与隔壁墙上的牛奶箱串门,楼梯间里卖着“红太阳”茶缸,各种元素在此拼贴、遭遇、并存、勾连,间或一两间紧闭的后门里还是原住民的日常起居,却好似点缀了。
相对底楼市面,不易出租的一楼二楼住户保留多些,只是不少人家窗户关着,弄堂深处某三楼外墙挂着“气味污染,还我清静”的横幅。居家周遭天天如此游人着,酒吧音乐着,商品花枝招展着,人的气场、物的能量、装潢材料的气味,所有合成了冲撞原先居家环境的能量场,今天的这间客堂/亭子间还是原来的那间?今天的家居生活还是原来的生活家居?来此一趟是休闲、观赏,甚或猎奇,老外坐在二楼晒台的藤椅上喝茶聊天,像是做了一天石库门人了,可是晚上的嘈杂又如何让楼上人安睡?说是现在每天晚上有红袖章来劝解扰民的喧闹酒吧,也是管理干预了,兴头上的酒客们此时却可能处于非理性状态,或许白天还是西装革履地在办公室里文明着的。居民区混搭时尚产业园,时尚是也,商业是也,风情是也,海派是也,那么家居呢,日常起居的安宁环境呢,如何是好?与坐在一家服装店前的几位阿婆阿姨聊天,不让人不“共情”她们天天生活在气味和嘈杂困扰中的焦虑和无奈。
是啊,我们来此走走,在老房子和新时尚之间好奇/观光/消费,过客而已,弄堂乃背景/舞台,然后挥手一别,存点感叹拍点照片回去,说几句传统与现代、过去与未来交相辉映之类的时尚套话,也就罢了;住户的弄堂是家,非舞台,生活不是表演,也非全日制创意。
倘若弄堂和弄堂皆店铺,原住民消失,不过多出一片商业新秀场,以历史传统之壳现身;只是如果原住户无法安居,弄堂产业园区何以可持续呢?而且,是否,老弄堂老房子改建必得商业搭台呢?还一片纯粹的风情又如何?
从前不解风情,风情被辣手催魂,或者倒也自给自足朴素自尊;现在荡漾风情,风情或主动或被动波俏眉眼,跌宕起伏间,难禁风情,风情难经,何况,风情不唯风情,无日久之安居烘焙的气息,何来经年风情,一粉墨,就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