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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有7个儿子,老么是我。在我们镇,这就是七狼八虎的标志了,因为全镇算来,能生出7个男丁的人家,再没有。在我们兄弟年少的时候,父亲就比较自豪,因为无论是出力还是打架,我们兄弟都人多势众,光凭堆儿,就能吓倒对方。当然父亲不希望我们打架成为英雄,他希望我们都有出息。
老三是最有出息的了,他的出息渐渐显现在各个方面,首先是个头儿,大哥奇矮,二哥奇瘦,到了他,排到一起都不像亲兄弟。他太帅了,长相好,头脑聪明,17岁高中毕业,就留校当老师了,一年后因为字写得好,被抽调进县团委,当起了干事。那时候,父亲就对他赞许地点头了。
母亲因为生养的劳累,身体一年四季都病歪歪,大哥和二哥都去了北大荒,在那里扎根、落户,再没有回来。我们四五六七,当兵的当兵,上大学的上大学,下海的下海,留在父母身边的就只有老三了。三哥不辜负父亲的期望,在团委熬了7年后,弄上了副科级员儿,有当官儿的迹象了。父亲来信说,你三哥虽然要当官儿了,但他不抽烟、不喝酒,是个正经人。你们要向他学习,不要在外边抽烟、喝大酒,那不是个正经营生。
有了副科级员儿待遇的三哥,烟酒不沾。可一熬10年,还是科员,怎么也提不成正职的科级。他为此开始呕心沥血,向着升半格的正科努力,开始抽烟了。那时候的三哥,整夜整夜写材料,给领导写讲话稿。他思谋:是我的材料写得不够好吗?领导还有哪里不够满意?他绞尽脑汁,想在讲话稿上有突破,让领导高兴,可是琢磨来琢磨去,还是那几句话。讲话稿又不是创作,一二三,四五六,都是有套路的,比写著作还熬人,他整不出新意,只好抽烟解烦。
半年后,三哥就得了肺病。肺病不是装的,咳嗽,有腮红,走几步路要喘半天,有时痰里还有血丝,医生建议他去住结核病医院。那时三哥刚刚结婚,儿子一周岁,如果去住院,那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果不住,他的病还怕传染给老婆孩子。再说了,单位的同事也不希望他带病坚持工作,领导更怕他,特意给他批了条儿,让他去养病,药费单位给报销。
三哥就住进了专科结核病医院,那是一家专门成立的、远离县城、依山傍水、四周无人的医院。那年我当兵转业回家,父亲让我去看望三哥,远远的,我就被医院的一派大好风光迷住了,四面环山抱水,空气清新,早晨的雾气缭绕着那些黄红相间的小楼,真像是海市蜃楼哇。见了三哥,他显得白了,也胖了,我跟他说这里好逍遥,真是个享受的地方。他不高兴,我们话不投机,他说他的白胖,是虚胖,激素打的。他还背着医生,偷偷抽烟。有一次被主治医生逮到了,他说:我看你主要是心病,心病啊,还得靠心药治!
这个医生算眼光犀利,三哥确实是心病更重,写材料累成肺结核,是借口,做下病灶的是他在狂写材料、猛抽烟的日子里,对仕途的不忿。那时他总是不停地琢磨,同样当干事,同时提了副科级员儿,小孔字写得像老蟑爬,上学时考试净得零蛋,可是她倒先提上正科级,当上宣传部长了,而真材实料的他,什么都比她强,却还窝在这里写材料。还有谁谁谁,也是,连个“校对”二字还认不准呢,天天校校的,可是照样比他进步快。三哥人在医院,心在单位,跟我聊天的时候,他还在提到这些让他不平的事。我本来计划多呆几天,但三哥催我早些回去,帮他捎封信,是给他领导的。那封信在我归来的途中因为寂寞,拿出来当文章读了。信的内容更像一份陈情表、忠心书,三哥跟他的领导说,这么多年来,他是全心全意的,虽然为了工作得了疾病,但他无怨无悔。最后,三哥直白地表达了自己想再升半格的愿望,发誓多年来只对这个领导耿耿忠心,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举例说明了另一个同事,该同事是个不可靠的两面派,嘴脸不是已显现了吗?而自己,只爱这一个领导,只拥护这一个核心。
我读到这儿,觉得三哥有出卖同事之嫌,后来跟他讨论,他说了一句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抄来的话,“政治斗争无道德可言”。那一年的年底,三哥的任职令下来了,他接到三嫂报喜的电话,一周之内,就大病痊愈,出院了。三哥出院后,首先就是回家看望父母,告诉他被提拔的消息。然后去上祖坟,感谢列祖列宗。那一天我也在,三哥说话声若洪钟,脸色也格外的好,他给列祖列宗说话,就像领导在台上讲话,将近两个小时,他竟然一声都没有咳嗽。父亲高兴,说这孩子是彻底地好了。母亲也高兴,大家吃饭的时候,母亲说,都说坐生娘娘立生官儿,你三哥就是先出的脚后出的头,立着来的,现在看,这话还真有准儿呢。
事实上,三哥提了正科级,进的是文明办,精神文明办主任,一个很闲散的部门。整日坐着,自己想找点事做,也无非是植植树,搞搞卫生,没权没钱,还比不得从前的团委,那里是有拨款的,有活动经费的。而他们,一个办8个人,一正五副,多数是像他这样,熬年头太长,领导体恤,从人情上给予了这样的安排,不过是个心理安慰。
三哥工作了仨月,闲散的滋味不好受,尤其对三哥这样有追求的人。精神文明办,跟史志办也差不多,长年累月没人理,想写材料都没得写了,呆久了就成废人了。意冷心灰,让他在家里也高兴不起来,整日恹恹地,有时还和三嫂吵架。有一次,三哥在叹息中,后悔当年的那桩婚事,他说如果当年有眼光,能像韩信那样,忍一忍,跟组织部长的女儿将就将就,哪至于混得今天这么难啊。
三嫂平生最恨的就是丈夫婚前那桩驸马案,三嫂痛斥三哥,你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初不是我可怜你,你现在怕是小命都没了,不要老做那驸马梦!你以为你会写两个破字,就打动领导的心啦?实话告诉你,没有我你提不成。你住院时,是我往你的领导家跑了多少趟,给人家老婆织毛衣,给人家老婆做棉袄,还跟人家老婆哭,哭穷,求他们可怜可怜你,帮帮你,人家老婆心肠软,帮着说好话,那领导才点头答应的。现在你刚有个人样儿,就得陇望蜀,一口想吃下个天?
三哥从学校被抽调到县团委,是被组织部长看中,既赏他的才,又喜他的貌,想给自己的女儿挑一个好夫婿。跟部长家的女儿谈上后,三哥还是勤恳的,小心的,接来送往,不惧风雨。可是部长家的女儿心里早有她的同学,另一当兵的男人,她不像她爸爸那么爱才,她更看重的是英武,那个穿上军装更高大的男人。为此,她在三哥面前耍尽了小姐脾气,你说东她往西,你说打狗她撵鸡,处处是要反着的。三哥如果送她,她不用,反之,三哥到家了,她命令他速来。三哥看出她的用心了,太不拿他当人了,就是对待奴隶、长工也不该这样吧。三哥开始郁闷,在夜里一个人委屈,也许肺炎就是从那时种下的祸苗。后来部长的女儿终于跟她爸说,她闻着三哥的身上有一股气味,也许他身体不好,主要是口腔。
也就是在那一年,三哥赌气娶了又高又壮又难看的三嫂。三嫂说话高声大嗓,但很能干活。三哥住院期间,她一人养孩子、喂鸡,还要上班,鸡下了蛋她利用自己当工会会计的便利,高价卖给下面的厂工会当福利,得的钱多用于给住院的三哥补身体。应该说没有她的担当、照顾,三哥没有今天。可好了伤疤就忘疼,谁不恨呢。
三哥出院时,医生叮嘱过他,他的病最怕气,更怕累,还怕复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因为不如意,常常跟三嫂怄气,他还不甘心现有的科级空职,天天殚精竭虑,思谋着怎么能再进一步升迁,仕途上展一展宏图……双重压力之下,他又开始咳嗽了。父亲当然希望他光宗耀祖,但是看到他的身体,就担心地劝:是不是工作太累呀?要是太累,这个官咱就别当了,当多大的官把身体累垮,也不划算!三哥强打起精神,说没事,过一段就好了。三哥还算是个孝子,他不肯说出心里话,其实哪里是工作累的,是没有工作闲的,难受的。现在得的,是壮志难酬的心病啊。
那一年春节,北大荒扎根的大哥二哥,连同我们四五六七,都回来了。三哥是半个东家,替父母张罗年夜饭,我们这些当年的七狼八虎,都老成猿猴儿了,大哥二哥的眉毛都白了。相比之下,三哥还是显出职业官场混过的富态,肚子鼓着,头发光亮,即使稀少,也泛着油光。从前一直听父亲说他身体不好,这不挺好的吗?三哥几杯酒下肚,心情高兴,对我们说他们那儿在搞“一刀切”呢,五十七的,全下了,一下子倒出好几个空儿,都是实职部门,他这次有绝对的希望。
我明白他脸色红润的原因了,是前途又有了希望。父亲微醺中教导我们,人一辈子,还是要正正经经的,这些年,你大哥二哥还好,他们稳稳当当,在北大荒退休,安居乐业。四五六七呢,都不让我省心,有的梦想发财,有的玩股、赌博,小么老七,南来北往的也不是个曲子,还是你三哥好,稳稳妥妥,像个正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