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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裹着细碎的雪扬到曹杰脸上,这次显然要比前几次更猛些,除了一些雪渣随风一起撞到嘴里外,还把曹杰噎呛得半天没缓过气来。
他停下脚步,调解一下呼吸,环顾四周,想辨认一下方向,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了方向感的他没敢停留太久,只是片刻,他要抓紧时间,恶劣的天气迫使他急需寻找一个庇护的地方。曹杰按照原先的计划,望望天空,急步寻着启明星的方向奔去。
这里的天气冷到这种程度,是他没有想到的,如果事先知道今天这么冷,他或许会改变主意,选择另一个时间,或是干脆就在那儿坚持下去。可是,假如是在另一个时间,那又怎么样呢,里里外外三道岗,过了第一岗,能过第二岗吗,还有第三岗。第三岗是整个大院唯一的出口,24小时有人执岗,其余的地方都是围墙加铁丝网。
曹杰打了个冷战,棉袄早已被吹透,风从袖口、领口钻进去,又滑出来,带走了身体所剩无几的热量。天太冷了,容不得曹杰多想,他要加快步子,尽最大可能让身体活动并暖和起来。曹杰边走边不停地回头看,自己刚刚离开的地方灯火点点,在视野中随着自己的步伐来回晃动,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幸好这个地方方圆几里比较平坦,不然自己肯定会迷失方向,曹杰略感庆幸。旷野上的风很是张狂,肆无忌惮地在天空和大地上撞来撞去,每次撞到曹杰身上都像在削砍肌骨。曹杰想,平时的这个时间,他应该与战友们在暖烘烘的宿舍里整理内务了。
体味到宿舍温暖感觉的曹杰,禁不住使劲打了一个寒战,哆嗦着收缩身体,步子又加快了些,似慢跑,棉鞋踩到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里是一片稻田,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大片。曹杰在使劲地向远处望去,但黑暗依然没有边际。近处,稻田中的积雪被风一条条地排开,平铺在地上,周围是断断续续冻裂的土地。雪是前两天下的,很大的一场,也是他来到部队后下的第一场雪。看到脚下的积雪,他想到当时下雪的情景,自己和战友们都很兴奋,铺天盖地的大雪确实给单调乏味的训练生活带来了不少生气。营区内卫生区分为四份,四个新训中队各自负责清理责任区内的积雪,从中队长到指导员,从排长到自己身边的战友全都参加了扫雪,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其中几个战友把棉袄都甩到了一边。四个新训中队根本不是在扫雪,而是在比赛。扫完雪,看到集体努力得到的成绩,大家的士气被激发得越加抖擞,“一、二、三、四”,口号喊得冲天响,震得树枝上的积雪噗噗下落。队长后来总结扫雪工作时说,我们这支部队是一支精锐部队,那是经过大事检验的,诸如灭火救援、抗震救灾等等,扫雪只是一件小小事,下队到了执勤一线,好好体验去吧,意义着呢!
风把一根稻草卷到了曹杰的脸上,那一瞬间,曹杰随即做出本能的恐惧反应,条件反射似的把头向一边仰去,稻草又被风卷走。稻草的闯入打断了曹杰的思绪,他抬起头来看看东方天空上的启明星,心想,那条公路是不是该到了?
那条公路!是那条编号一二几的国道吗?曹杰记不清了,他只听班长说过一次。曹杰也是通过那条国道被送到新兵连的,他记得很清楚,所以决定找到那条国道,沿着走下去就能到家了。那条国道在新兵连的东面,也就是现在自己冲着启明星走去的方向,这一点记得很清楚。入伍那天,满载了新兵的5辆客车在高速路上整整跑了一个上午,后来拐到那条国道上又跑了一段,在跑过一片稻田后,他听到了锣鼓的声音,客车里的新兵开始骚动,扒着头使劲地向外看。“新兵连到了!”接兵的干部喊道。他看到四下彩旗飘飘,墙上挂着“热烈欢迎新战友”的横幅,几个战士朝着水缸粗的牛皮鼓抡开了膀子,其他锣镲也是大号的,直震得耳朵嗡嗡响,淹没了夹道欢迎战友们的掌声,那场面现在回味起来还是抑制不住地兴奋、激动!
“噌——”一只什么东西从曹杰脚下凹陷处蹿跑出去,吓得曹杰一激灵,差点叫出声来。曹杰稳定下来后猜想,可能是一只野兔。先前的一阵小跑,现在感到身上不是那么冷了。东方开始放亮,启明星黯淡了些。曹杰看到远处站了一排树——稻田终于到边了。
风依然刮得刺骨。曹杰庆幸自己穿了棉袄,这还是几天前指导员要求大家穿的,就在下雪的前一天集合时,指导员在队列前讲话,说天气要降温,要求全体官兵人人都要穿上棉衣,发现没有穿的还要给处分。当天夜里果然下了一场大雪,温度也降了下来。带兵的干部和班长们真是厉害,能看透大家的心思,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全,不单单体现在天气降温要求大家穿棉衣这件事上。有的战士带病坚持训练,中队长知道后就带着去卫生队;昨天晚上哪个没出息的想家在被窝里哭,排长第二天就会找他谈心;水土不服吃不好饭的,班长一会儿就端来了鸡蛋面。看到周围的战友被照顾他也眼馋,于是趁着流了几滴清鼻涕便病了起来,果然有人带他去卫生队,鸡蛋面也吃上了,班长也不要求训练了,让在宿舍里好好休息。自己坐在宿舍里,靠在暖气片上,相比之下,要比在寒风中练队列的战友美多了。在屋里闲着没事,自己就开始写信,写给家里,姐姐和亲戚朋友……告诉自己在这里的一切。
回的信也不少,多是家里寄来的,爸妈在信中要求自己在部队要好好干,多进步。上周来了一封信,是姐姐寄来的,说是妈妈生病了,卧床不起。他看完信,心就放不下了,妈妈是想我想病的吗?以前姐姐来信说,妈妈想儿子经常哭。妈妈是最爱我,最疼我的,一定是!他想啊想,想啊想……战友都去训练了,他在屋子里一想就是一天。他想回家看妈妈,但是新兵集训没有极特殊原因不允许请假,最后他脑子里迸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逃回家去。
哨兵们把岗站得都很牢,他想来想去只有早起床时哨兵交岗前后的十分钟。那个时候刚起床,去厕所、整内务,来往的人乱,混于其中不易被发现,加上外面天黑星稀,看准机会,冲过门岗,融入夜色……想到这里,曹杰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可是现在他早已没有了百米冲刺的劲头,在跑出营区不远,他就被这迎头夹着雪渣的风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个时候,估计班长和战友们已经发现他不见了,或许现在排长、指导员和队长,乃至整个新兵连都知道有一个新兵在今天早起床时逃跑了,可能是集合点名时发现的,或者就在冲出最后一道门岗后不久发现的,总之现在他们应该是在寻找自己。
其实他也不想跑,就是想家,想妈妈,想看看病床在卧的妈妈。他也曾想过跟班长请几天假回家看妈妈……可是这是在新兵连啊——一个普通老百姓向一名军人转化的地方,这是在集训,是讲求奉献,你追我赶要求进步的地方。请假,领导们会批准吗?可自己实在等不及了,在接到姐姐来信告知妈妈生病后,他连做梦都梦见妈妈已经不在了,他回去时只看到一个坟头……
一条河挡住了向前的路,刚才他远远地看到的那些树,就立在河的两边,河不算宽,只有五六米,冰封住了河面。曹杰捡起一块石头向冰面抛去。“咚、咚”,石头在冰面上跳动两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后顺势滑向对岸。曹杰小心地走下河堤,一只脚踩到冰上再次试探。“咔嚓”,冰裂的声音让他本能地将脚收了回来。
他第二次把脚伸过去的时候,很小心,冰也坚固地没有吭声。他试探地、唏嘘着,一步一步从冰上向对岸走去。
天放亮了,他的步子也明显加快。走过那条河,又跑了一小段路,终于找到了那条国道。其实在走过河后,他就看到不远处移动的车灯,断定那就是自己要找的国道。沿着国道走去,他知道从这儿到那条高速公路还很远。自己的家就在高速公路旁边,高速公路就是自己可以径直回家的路。天一放亮,速度就快了,国道上迎面几十米远驶来的汽车已经能够看得很清晰。他就这样沿着国道继续走,突然想到新兵连训练时冷得厉害时,就会组织大家唱歌,唱军歌,大声地唱,唱《一二三四》、唱《爱军习武》、唱《严守纪律》……唱着唱着就暖和起来了。五班有个山西籍的战友,唱歌总带着地方口音而且声音很大,听起来像是在吆喝什么,指导员几次帮他纠正,可怎么也改不过来。
他想着山西战友唱军歌时的音调,禁不住乐了起来,他边走边模仿山西战友唱起军歌来。唱着唱着他不再乐了,自己现在都私自跑了出来,还唱什么军歌呀!他把思绪转移出来,继续向前走,连续几辆大卡车迎面而来,带着强劲的寒风。突然,他看到一辆熟悉的白色面包车,仔细一看,车牌照是部队的。啊!新兵连的公差车。他一时不知所措,十几米,马上就要驶过来了。怎么办?他看看周围,顾不上多想,一猫腰躲到了路堤旁的灌木丛里。
公差车驶得并不快,车上的人好像在寻找什么,不断地向车外张望,躲在灌木丛中的他,认出车上的人就是自己的队长。队长很着急的样子,车上教导员、大队部参谋、排长也是这样。
待车驶过的一刹那,他有意识地将身子埋到了灌木丛里。他想,队长是在找自己吗?他从来没见过队长这样着急过,即使是那次队列会操,队里排倒数第一,队长大发脾气也没有着急到这份儿上。
是不是在找我呢?是!他的脑子里忽地一下子,几乎晕厥过去。队长平时是多么爱大家,病了陪你看病,给你喂药;训练累了晚上给你打好洗脚水,帮你在暖气上烤臭臭的鞋垫;给大家讲抗震救灾的经历;与大家一起训练,一起唱歌,一起打篮球,扭秧歌。队长是爱大家的,他说过大家都是他的好战友、好兄弟。是的,没错,队长是在找他,找一个叫曹杰的兄弟、战友!曹杰拽断了手中握着的灌木枝。
队长他们是不是已经找了很长时间呢?他从灌木丛里站了出来,上了国道继续往前走,两腿绵软无力,不知是冻的还是怎么着。对了,他们会不会找到自己家里,那该怎么办?听班长说,逃兵逮回来是要被判刑的。那时候,面对卧病的母亲,面对家里的亲朋好友,他的乡邻嫂婶叔伯,他成了一个什么?逃兵!
最重要的是,生病的妈妈可能会病情加重。自己来的时候,家里人是多么希望他在部队干出点名堂,立功受奖,出人头地,风光乡里,可现在他却成了逃兵。
这条国道还走下去吗?还去寻找那条高速公路吗?回家能达到妈妈病好的目的吗?自己这样回去,将来还能融入这只精锐的消防队伍吗?
天彻底透亮起来。远处的树,近处的草,地面上斑斑点点留存着的积雪,一收眼底。现在大约有七点多了吧,正是早饭前集合唱歌的时候,他想。军歌嘹亮,那种唱的感觉、听的感觉是多么畅爽,中队与中队的拉歌此起彼伏,又是何等的汹涌澎湃。啊,指导员,我们的指导员是多么多才多艺,每一首歌都是指导员教会的,每一次的拉歌都是指导员在队前指挥,站立队列之前,两臂激昂挥洒,大有决胜千里的势头,胜压其他兄弟连的感觉,简直爽歪了。
而现在,现在……自己跑了,一个集体少了一分子,一份力量,是因为承受不住训练的疲惫和对家乡的思念,私自逃跑了,这样的行为破坏了这个集体的一切。曹杰呀曹杰,你是怎么想的,你糊涂呀,他仿佛听到了远方父母的训斥。
不知不觉中,他放慢了脚步,站立在寒风中的国道上,太阳把地面上的积雪照得亮晶晶,他动了动身子,开始朝回走……慢慢地,他跑起来了,向着彩旗飘飘的新训营区跑去。
作者简介:王旭日,1996年入伍,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现在天津公安消防总队工作。
(本版题图:尚世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