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有故事的人:嘉嘉女 29岁音乐教师】
【前话】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中秋节转天晚上,嘉嘉拨通了“闻心公社”的电话,问记者能不能陪她说说话。
同是都市异乡人,记者不忍拒绝,从同学欢聚的气氛中抽身而出,摸着黑走下楼接听。可能因为是假期的原因,昔日热闹的小区安静下来了,那些总在路灯下打牌、下棋、聊天的老人,已早早回家享受天伦。在因寂静而略显空旷的空间里,骤然远离了赖在记者家楼上的那帮可以掏心掏肺的死党,那一轮圆月,发出的竟也是清冷的光辉。
其实那光芒原本就和平日里没有两样,只不过很多时候,我们用心情赋予了它不同的色调。
嘉嘉说这已经是她独自度过的第十个月圆之夜了,起初是因为没时间,之后,则是觉得没脸回去。尤其是今年,她的双胞胎妹妹榛榛为爹娘翻盖了房子、买了成套的实木家具,而她带给爹娘的,似乎只有无穷无尽的担心。
那个和她长着同样面庞的女孩儿,因出生晚了几分钟,23岁之前一直是她的跟屁虫,是谈个男朋友都要羞涩地问一句“姐姐,你说行不行”的乖巧而少有主见的“小迷糊”。可是大学毕业后,两人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妹妹第一次违背姐姐的意愿,“没出息”地回到了出生的那个小县城,姐姐则留在天津,追寻她“在金色大厅里一展歌喉”的梦想。
五年过去了,除了一颗苍老和失望的心,嘉嘉说自己和之前并没有太大区别,而妹妹,什么都有了。
嘉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
可是路是自己选的,倔强的她不肯在人前承认自己错了。她说在之前的几个中秋节,她都会向月亮倾吐心事。
“我想,月亮都听烦了吧?”嘉嘉很认真地说。
在那种带着南方口音的软软语调中,她的失落、自怜还有些许的自嘲,都无处藏身。
内心独白
这条路上,没有我要的风景
其实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天津,一点也不。夏季的烈日晒黑了我的皮肤,冬天的北风吹皱了我的脸庞,还有那漫天飘舞的雪花,用它巧夺天工的、六角形的完美形体嘲弄着我跟老天争强的不自量力;走在路上,即使是那古老的音乐厅,也不再能让我生发出任何与音乐有关的梦想;那些行色匆匆为生计奔波的人与我擦肩而过,用背影告诉我: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我会经常性地怀疑,是我走错了路,还是老天和我开玩笑,安错了这一路的风景?
小时候我和妹妹出去玩儿,我总喜欢选择不同的路回家。每次妹妹都会怯怯地问我:“姐姐,这条路对吗?”我总是告诉她道路没有对错之分,只有远近,因为地球是圆的,大不了回到起点重新走。虽然妹妹满脸疑惑,但一向对我言听计从的她,还是会背着小书包乖乖地跟在我身后。
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没带她走过冤枉路。虽然我们可能绕远了,但一路上的好风景已经补偿了一切。她走上音乐之路,也只是因为想要跟随我。
我从小就对音乐感兴趣,用小学音乐老师的话来评价,就是“有天分”。家里经济条件不错,起初爸妈让我把音乐作为业余爱好。初中时,我做出了将来考音乐院校的决定。当时家里人曾为这个问题争执不下,因为我的文化课成绩在我就读的那所市重点中学里是数一数二的。
我的脾气,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爸妈拗不过我,只好同意了。妹妹几乎同时做出了和我一样的决定,只是原因不同——她的文化课成绩一塌糊涂,根本不可能考上大学,她在市重点就读的资格,是我爸用赞助费换来的。
从初中到高中,一路上都是我拉着她、拽着她,一闲下来,要么帮她复习功课,要么教她正确的发音方法。妹妹似乎根本就不关心她的未来。她很少去想能不能考上大学,能不能继续从事音乐。只是在高考前一个月时,有一次我陪她练完发声后,她蹲在操场上说不想回去。
那晚的天气又闷又热。
“姐姐,你知道吗?我真想跟你换。”妹妹撅着嘴的样子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逗逗她、哄哄她。
“换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如果我像你那么优秀,就不用担心考不上大学了。即使考上,咱俩也不可能在同一所大学了,到时候,谁管我?”至今我还记得妹妹那双无助的眼睛。她努力圆睁双眼,想要把自己的人生之路看到尽头,可是重重夜幕阻隔,她甚至连脚下正在走的路都看不清楚。
那情形我也经历过,就是现在。
但是当时,我很牛地说:“如果可能,我愿意跟你换。因为我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可能是因为话说得太满了,牛皮被吹破了,综合成绩加在一起后,妹妹居然比我的成绩还要好。一连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睡觉也不说话,妹妹不安地说一定是搞错了,还孩子气地要去找我们报考院校的那些评委。
我自然不能跟妹妹一起胡闹,深思熟虑过后,我们一起来到天津。我没复读,因为,我怕没了我,妹妹会不知道怎么办。
妹妹的成绩依旧糟糕,甚至经常被老师当做反面典型。如果是我,早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但她看上去似乎无所谓,一下课就跟同学们谈笑风生。她钢琴总不过关,我拉她去琴房练琴,但每次都演变成她托着腮帮子欣赏我的独奏。
我总用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妹妹——一切要做到最好。对我的要求,妹妹从不拒绝,但执行起来却会打折扣。我要求她门门优秀,她却说她只能尽力,因为那不是她能决定的;我要求她大学期间不许谈恋爱,但她跟我软磨硬泡,还是拥有了两段值得回忆的爱情。而我,除了一张优秀的成绩单,几乎一无所有。
毕业时,妹妹的“没出息”达到了顶点。在试图进入歌舞团失败后,她居然说要回家,那个南方的小县城。
我问她:“我们学的这些东西,回到那个县城,哪有施展的地方?”
她说:“天津的舞台虽然很大,但这不是我们的家;音乐虽然很美,但那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梦想,需要天赋,还需要机遇。天赋我们不够多,而机遇又太渺茫。”
那是她仅有的一次严肃地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和我进行谈话。我俩谁也没能说服谁。送她回家的那个晚上,我想,她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妹妹走了,我自己留在了天津。
我到一所中学当了音乐教师。当时以为那只是我暂时的栖身之所,没想到,一呆就是六年。这六年中,妹妹做了件“更没出息”的事,嫁给了一个只念过中专的大款,然后生了个儿子……而我,虽然也有过一些能实现梦想的机会,但我瞧不上那些带有附加条件的所谓“照顾”,所以到现在,还只是一个普通教师。至于说“另一半”,根本就连影子都还没看到。
我不嫉妒妹妹,但我心里确实有落差。去年春节回家,她可爱的儿子喊我“姨妈”时,我真想跟她说一句:“妹妹,你知道吗?我想跟你换。”可我眼前立刻就会出现小时候,她背着小书包跟在我身后的情形,我边走边眉飞色舞地对她说:“走的路不同,收获的风景就不同,所以没有哪条路是错的……”
然而,现在这条路上,没有我想要的风景。换一条路,也未必会比现在更好。
我就这样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后 话】
中秋节假期过后,记者在嘉嘉的宿舍里见到了她。她皮肤白皙细嫩,并没有想象中的风霜之色。她说话轻声细语,有着江南女子的细腻、温婉和含蓄,特别是她坐在古筝前,弹奏那曲《春江花月夜》时,记者虽不懂音乐,但感觉她就是为梦而生的那类人。
嘉嘉给记者看了榛榛的照片,与嘉嘉目光中的执着相比,榛榛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调皮——她是为自己的真性情而活的人。
这姐妹俩的选择,其实无所谓对错,但她们自己会有区分。也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自己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为了得到,又会付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