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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中国半个多世纪的艺术历程中,连环画曾经是那样的美好灿烂!它在几代人的成长中都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也有一些同行朋友视它为“小儿科”,我不是,一提起连环画我便不由自主地念“阿弥陀佛”!我在人生旅途最艰辛的困境中与它结缘,是连环画拯救了我。
历史一度将我卷入急骤的波涛,相当长时间的生活窘迫,连同十五个年头艺术实践的中断。前途迷茫,一片暗淡。
好像是老天的垂顾,在我困厄之际,出版界的朋友们先后给我送来了《司马迁》、《黄头郎》、《镜花缘》等诸多连环画脚本。我关起门,开始画小人书。画着画着,当画到司马迁为了完成千古《史记》而忍受奇耻大辱之“宫刑”时,我心中的迷惘释然了,我之困厄与迁公相比,毫毛也!当我画到《镜花缘》中唐敖、林之洋与多九公遨游列国时那惊诧离奇,玄幻幽默的见闻和遭遇时,我快乐了,那镜花水月般翩翩起舞的艺术想象,那艺术创作中莫名的冲动,将尔虞我诈和追名逐利的蝇营狗苟,驱赶到了爪哇国!《镜花缘》原脚本是300多幅的长篇,完成它需要巨大的精力和充裕的时间,为了创作的顺利进行,我突然从无聊纠缠的漩涡中蒸发——
只身躲进燕山,在冀东烈士陵园护园职工那狭窄的宿舍中,完成了《镜花缘》的主体创作。历史证明,这次捉迷藏游戏是值得的、正确的,后来这本书在天津的评奖中获得鲁迅文学艺奖金及奖章,在全国的评奖中获得封面奖和创作奖。这本书的产生过程像它的内容一样有趣。在盘山脚下的山村玉石庄里有一位着迷捏泥人儿的农民,只有他知道我在干什么。他看到我日夜劳作,心疼我,于是每周末把我请到他家,由他那身为农村教员的夫人给我改善伙食,其乐融融,温暖在心,这是永远不能忘记的!那么,这位捏泥人儿的农民是谁呢?他就是后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民间雕塑艺术大师称号,成就卓著的雕塑艺术家于庆成。
在我国,连环画这个艺术品种是因世俗的需求由木版插图演变而来的通俗读物。上世纪50年代前后因为革命宣传的需要,受电影艺术的影响,吸收了西方绘画中透视、素描等因素,以三维视觉形式为主流,增强了写实性(不包括黑白画形式的连环画)。我画《司马迁》就采用了这种样式。画完后感觉艺术性不够,特别缺乏中国绘画的精神气质。因此,在聊斋故事《鸽异》的创作中,我开始吸收传统木版插图的因素,但还是不满意。在画《黄头郎》、《镜花缘》的过程中,我便开始尝试全面向传统回归!构图采用二维或二维半空间,大力吸收传统人物画、花鸟画元素;排除素描等体积因素,纯粹采用传统线描法,以线的疏密、纵横等相反相成之辩证关系组织画面……自我感觉较好地体现了传统艺术精神,使我的连环画创作向前推进了一步,提高了艺术品位。顺便说几句,不同种类的艺术作品无高下之分。艺术品位的高与低只能指向某件或某些作品,而不是某个艺术品种,绘画之各类型亦如此。《水浒传》是大众通俗小说,能说它艺术性不高吗?陈老莲把水浒人物画在纸牌上,我们能说《水浒叶子》艺术品位低下吗?显然不能!反之,郎世宁画了许多皇帝喜欢的宫廷巨制,这些所谓精品可能会拍卖出天价,我们能说它艺术品位很高吗?显然不能!故,那种带着藐视的目光认为连环画是“小儿科”的观点是错误或是误解。
当几百、上千幅图画在无数个日夜中完成后,回望来程时,过去在单幅画创作中构思构图时的艰涩变为轻而易举;人物、动物、景物造型布局时又对模特又写生的困窘变为信手拈来的默写能力。这种能力是课堂教学或仅凭几张单幅画创作难以获得的功夫,这种功夫,正是我们中国传统绘画的基本功。毫不含糊地说:经过连环画创作的洗礼,使我的绘画能力和艺术素质大大地上了一个台阶;连环画创作为我以后的创作奠定了基础,使我重新获得了自信;将我中断的艺术旅程牢牢地焊接在了一起。
再有,劳动自然是有报酬的,那些现在看起来微薄的稿酬,当时却是我全家的救命钱,它使老人和妻儿安然度过了多年的经济困境。
《司马迁》、《镜花缘》等十数套连环画创作,从心理上、艺术上、经济上拯救了我,它是我的“诺亚方舟”。在此,我郑重向因连环画而结缘的出版界朋友们致以深深的谢意!
人老了才明白,原来困厄和艰辛是上天赐予的浓酽咖啡和甘洌醇酒。《庄子·秋水篇》曰:“消息盈虚,终则有始。”坎坷比一帆风顺更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