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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轰地一声响,红村村东鬼子的炮楼像一块被砸碎的豆腐一样缓缓地堆了下去。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鬼子、伪军哇哇叫着从四下里聚了来,像是失了窝的蜂,在原地叫着、骂着,东撞西跳。但不大工夫,在几条军犬的引领下,鬼子、伪军便冲向了村北的金钟河堤。依然是叫声、骂声、杂乱的脚步声,只是又揉进了枪声与狗的狂吠声。
河,铁一样沉静。初冬的风从河对岸无边的苇荡里吹来,打在脸上,像是鞭子抽得一样疼。他这已经是第三次跑在这条黑漆漆的河堤上了。深夜中,远远的就能听到他呼呼的像牛一样的喘息声。枪声便寻着这喘息声不断地追来,在身后哧哧地尖叫着。因为经历得多了,所以对这哧哧的怪叫声他仿佛已经有些释然了。而真正令他刻骨铭心的却是子弹背后,那汪汪狂叫着追上来的恶狗。那段记忆似乎在他脑海中已然定格了……
还是在这座河堤上,还是在这黑似锅底的夜里。当奔跑得两条腿已不再听他使唤时,两条恶狗一左一右闪电般地扑了上来。那一刻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经被扑出老远,重重地摔向河堤下面。当他挣扎着刚刚要翻过身子坐起时,两条恶狗已然蹿到了他身上。速度真是太快了,快得让人恐怖。瞬间,呜呜叫着的两只恶狗,硬是隔着衣服把他大腿和肩上的两条子肉扯了下来。那一刻,他清晰地记住了两张露着森白牙齿的狗嘴。“妈的——”他在心里愤怒地骂着:“——这下恐怕完了!”他的身子被按在了地上,胳膊只能本能地乱挥着,因为他不知道那狗日的下一口要伸向哪里,所以只能本能地招架着,可是,人这生存的本能有时却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以至于让他再次与死神失之交臂。就在狗张着大嘴再次呜呜叫着伸过来时,他再次看到了那张满是褶皱的狗脸和那口白森森的狗牙,而且这次那张充满恶臭的狗嘴伸向的竟是他的脸。他狂怒了,真的是狂怒了,血从脑袋后面一直撞到了脑瓜顶,那情形只有他杀张奎时有过一次。刹那间,他身子像根橛橛的弹簧一样,猛然间坐了起来,两手恶狠狠地掰住狗嘴,大吼了一声。竟活生生地将狗嘴掰掉了,狗疼得嗷嗷叫着蹿进草丛跑没了,另一只狗见状一下子吓愣了。他借此机会一翻身滚到了河底,再一翻身扑到了河里。森凉的河水一下让他打了个激灵,但那一瞬间他仿佛释然了。水是那么亲切,他像是重新回到大海中的鱼。但这种感觉只存在了几分钟,便被随后追到水边的狗,几把快速晃动的手电筒,还有鬼子狼嚎般的叫声搅没了。已经没有一点力气的他,在水中拼命朝前游着,手电筒简直像是狗一样,随时撵着他,子弹更像雨点般在他身旁落下。此刻,精疲力竭的他,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游过去——一定要游过去,我一定能游过去……”
那一仗,他孤身一人将金钟河上通往河北七县的必经之路——黄堡吊桥给烧了。当时鬼子就是通过这座桥到河北各地进行烧杀抢掠的!战后他被军分区记了二等功,当时敌伪的报纸是这样刊登的:共军一个连的兵力夜袭了黄堡吊桥,战斗在金钟河附近进行得异常激烈……
二
鬼子的手电筒像一根根棒子一样伸了过来。在他们周围急速地挥动着。叫声好像又近了一块。枪声在身后也更加密集了,嗓子眼儿已经冒了火,先是干得要裂了,随后可能是真裂了,喘气时竟然是带有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子味儿,这种感觉他在那次杀了村里的恶霸地主张奎后,被张家的保安团追杀时有过。当时,张奎的三儿子张三是发了狠,非要一命顶一命,把他抓到父亲灵前祭奠不可。那次他在河堤上整整狂奔了四十里地,最后从胡家窝棚的吊桥过了金钟河,一头扎进了河对岸的芦苇荡中。可那张三哪肯罢休,带了十几号人像拉网一样在这几十里的苇荡子里拼命地搜索。他那会儿真让张三折腾得成了惊弓之鸟了。没过多久,芦根、苇茬就已将他的脚和小腿扎得血肉模糊了。蚊虫的叮咬,苇叶、野草的刷剌,他的脸、胳膊凡是裸露的地方,都已伤肿不堪。关键是饿、累还有惊恐,那几天中他的耳朵基本是没黑带白地支楞着,稍有一丝的动静,他马上就得像兔子一样蹦起身,蹿出去。有时哪怕是一只鸟或者是一只野兽都会惊得他没命地狂奔上半天。
在第三天的中午,他实在是忍受不了了。他决定要出去,死也要出去!就在他决定要出去的时候,他被张三发现了。依旧是没命地追杀与奔跑,本已虚脱至极的他,竟然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逃生本能竟是如此强。当他和张三在苇隙中慌乱地对视了一眼之后,他竟能借着苇荡的隐蔽远远地甩掉了张三。可这种暴发力毕竟只能是一阵,当他冲出苇荡沿着西河半是干涸的烂泥塘一路狂奔下去后,他发现这次自己真得变成了众目睽睽之下了,空旷的河床上除了烂泥外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棵黄蓿,竟没有一根长得过人的草。而这烂泥踩上去就像踩到了棉花上,本就绵软无力的双腿这会儿几乎马上就要瘫倒了。坚持——不能停!说实话,他在心里喊着这声音时,都有些有气无力了。在转过一个河弯后,他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了,一个马趴便卧到了泥里,烂泥像飞花一样喷溅了起来。就在那刻,他的脑子里刷拉一个闪念,他立即爬起身,冲向了河中心。连着几个滚儿,浑身上下从头至脚就都沾满了烂泥,他那刻竟然与大地浑为了一色。再借着几棵黄宿一影,他真得像是从这个世界中蒸发了一样!不大功夫张三领着人追了来,竟然没有发觉,一路向下追去了。他在泥滩中瘫软得真像是一摊稀泥,当他努力地爬起身要离开时,突然,河滩上又出现一队人马,他在心中绝望地叫了一声:“完了,这下可真完了。”可过来的不是张三的保安团,却是共产党的武工队,就这样他加入了八路军。
三
刘二毛跑在贾球前面,贾球跑在他前面,三人成品字形在河堤上奔跑着。这会儿汗已将棉衣、棉裤都湿透了。本就板结得像只蟹壳似的棉衣这时紧紧地箍在身上,他的腿更迈不开步了,他在心里开始暗暗地骂起这身棉衣来!一束光扫来,“啪”地一枪打在刘二毛屁股上,他一个趔趄,闯到了路边。二人一愣,“跑——”刘二毛在闯倒的一瞬扯着脖子喊了一声,自己随即顺势一滚,滚下了河。啪啪又是两枪,在微弱的枪火照耀下,他看到贾球的脑袋像一颗西瓜一样被击碎了。在他的后脑爆开了一个大洞,红的、白的随着贾球身子的扑倒而喷溅得哪儿都是。他慢下了身子却没有停下来,只是一次次地回头怒视着身后穷追不舍的鬼子!“妈的,”他转身使尽全身力气地将身上唯一的一颗手榴弹扔了出去……
不远处即是胡家窝棚了。刚刚露出半边脸的月亮,还是将青灰的街道照出个大概轮廓,显得一切有些清冷。他跑进村,一头就扎进了胡同,三拐两拐又翻过两座废弃的矮墙,就到了贾球的二舅家。院门是反锁着的,去年上秋贾球的二舅死后,这里便成了荒宅,有时武工队的交通员晚上会偷偷来此落脚。今天,他轻车熟路地摸了来,一翻身便跳进了院子。进到屋里他一屁股就坐到了当屋的地上,呼哧呼哧大口地喘着粗气。
鬼子和伪军进了村后一下子失去了目标。于是就站在村集口处,像一堆寻米吃的鸡,左顾右盼不知所措。两条黑壮的军犬茫然地冲着天汪汪地狂叫。一下引逗起全村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鬼子急了,上去冲着狂吠的军犬就是两脚,这才止住了叫声。渐渐的村里的狗也开始安生了,可村东头贾球二舅家周围的狗叫得却像爆了豆一般,因为他家长年没有人,所以胡同周围的几条狗闻见生人味儿便狂叫个不停。这下可好,没过片刻鬼子便寻声追了来,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院墙、旁边的房顶上都上了人。伪军上去喊话,没人应声。机枪便哇哇哇地冲着屋里狂扫开了,他慢慢地爬进里屋伏到了炕下面。机枪扫射了一阵,又是一阵喊话,仍没人搭膛,鬼子急了——放火!片刻,屋上屋下、屋里屋外便成了一片火海。他在屋里炙烤得实在受不了,可出去无疑更是送死。一咬牙,他扒开了炕洞,一头便钻了进去。本就漆黑的屋子,再进到炕洞里就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人宽的炕洞,高下也不过一米,所以他只能是趴在炕洞里。每挪动一下身子都会溅起周围和身底下厚厚的烟灰,他好玄没被呛死。火势更猛了,房顶上掉下来的房檩、横木不断地砸在坑上。忽然听得一声巨响,他在坑洞中,感觉四周一下子变得异常闷热起来,外界的声音好像消失了。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但他猜想应该是房子倒塌了,他被闷在了里面。炕洞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他只能顺着炕洞一直往前爬,找到烟囱的位置,这样才可能活下来。四周厚厚的烟灰,使他每爬一步都像是如履薄冰,一点不敢掉以轻心。更要命的是,异常的闷热与窒息让他马上就要发疯了。他不知道前面的烟道是否通畅,所以他唯一能让自己做的就是静下心来,不要急!他用鼻子慢慢地感觉着,终于好像有一丝空气进来了,只一丝,可那也足以让他兴奋不已了!他又努力地向前靠近了一点,头触着了墙,他知道到头了,而自己的头顶上应该就是烟囱口。这烟囱因为长年没有掏过了,基本就堵死了。四下里厚厚的烟灰更像是无数的恶灵一般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令他不敢妄动一下,也没法妄动一下……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鬼子撤了,房子被扒开了,当奄奄一息的他睁开眼时,重新又看到了蓝蓝的天空,闻到了初冬乡间那清新的空气时,他竟激动得哇哇大哭起来。在场在人看着地上这个浑身上下满是黑灰的高大汉子,不禁也都落下了泪来。
红村的炮楼又建了起来,但鬼子、伪军再没有到周围几个村横行无忌地烧杀淫掠过,通往山区的医药交通线也再也没有被破坏。又过了三个月,鬼子撤了,只留下了伪军,伪军竟连炮楼都不出了,那已经是1944年的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