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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婕
2006年8月5日上午,当得知父亲离世的噩耗,我扔下了正在搬家的所有物品,把四岁的女儿托付给邻居,只身一人飞奔机场。我穿越万水千山,赶回到几千里之外的故乡攀枝花,只为送父亲最后一程。
父亲是村长,我从记事起,便知道他很忙。父亲写得一手好字。上山打过土匪的他还有一手好枪法。他总是早出晚归的带领村里的劳动力种庄稼。因为稍有闪失,全村的人就有可能挨饿。在那“学大寨”的岁月里,我目睹了在那小蚯蚓似的土地上,父亲带领全村人改造出了大块大块的良田。可是,那时的父亲经常忍受着饥饿和病痛……
村里开垦出了土地后,父亲带领大家动手修建了能灌溉全村良田的大水库。在修建水库时曾发生过惊险的一幕。“快跑!要塌方了!”正是父亲洪亮的惊呼,使得挖渠的十多人迅速撤离,山石随之便滚滚而下。工地无一人伤亡,而有着高度责任感的父亲,在我幼时的心中成了我最崇拜的“英雄”!
下雨的夜晚,是我们童年最害怕的日子。这时,妈妈常常叫醒我们,要我们兄妹五人围坐在一起。因为山水冲来的泥土会将屋后的排水沟堵塞,他们必须及时疏通,否则雨水会将泥土筑造的整个房屋冲毁。可是,这时的父亲首先跑到全村唯一的一口救命水塘(没建大水库前)去打开闸门(这样洪水就不会将水塘冲垮)。紧接着,他又跑到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家的屋后去掏排水沟了。后来,上山下乡的知青来了,他们的屋后又会出现父亲掏排水沟的身影。然而,我家的排水沟一直是妈妈一人去掏。后来,大一点的哥哥、姐姐成为妈妈掏沟的帮手。在这伸手不见五指还伴着雷鸣和闪电的夜晚,是我们童年胆战心惊的日子。不过,长大以后,我看见下雨就会想起常常在雨中劳作的父亲。
当年,公社曾经推荐我大姐上工农兵大学,却遭到了父亲坚决的反对。公社领导找到父亲说:“您为这个村付出了很多,党没有忘记您,让您的女儿去上学是应该
的。”可父亲说什么就是不同意,“把这个名额让给其他孩子。”姐姐是多么的希望上大学啊。最后,父亲告诉流泪的妈妈说:“我是党员,我不能搞特殊。你看看,那些山上(我们村是在山下)的孩子,有多少连学都没上过,全村就一两个初中生。而我们村的孩子全都上完了初中。”父亲这么一说,妈妈也就没有在抱怨父亲了。在父亲的建议下,山上的一个孩子被送去上了大学。此时,父亲完全可以改变姐姐的命运,但他却没有这样做。姐姐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故乡的山沟里,再也没有机会走出来。我记不清姐姐在家哭了多少天。随后不久,姐姐就嫁人离开了我们的家。为这,姐姐不理解,恨了父亲很多年。
我有一个大我两岁与我酷似双胞胎的三姐。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记得我七八岁时,每天放学回来,父亲就叫我们去给一无儿女的老奶奶送水。我跟姐姐放下书包就抬着桶去井里打水了。刚开始一桶水抬到家只剩半桶了,我们的鞋和裤子常常被打湿。等把水缸装满时,我跟姐姐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不过,我们给奶奶抬水从没中断过,一直到姐姐十五岁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那时,姐姐已经病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她突然失去了知觉。家里一下子围了很多的人,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我才意识到与我形影不离的姐姐再也不能跟我在一起了。我大声地哭喊着央求爸爸、妈妈把我姐姐救活。
我从没看见父亲流过泪,而此时他抱着已经死了多时的姐姐泪流满面,久久不肯撒手。最终,在人们的劝慰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声中,父亲才颤抖着双手把我最心爱的姐姐放进一简易的木箱里。可姐姐死时全身浮肿,放了很长时间,才硬塞了进去,却怎么也盖不上盖子。这一幕向烙印一样深深地印在了十三岁时我的记忆里。
父亲常常跑到姐姐的坟前坐到深夜。后来,母亲哭着告诉我们,她曾哀求过父亲去找出纳借点村里的钱将姐姐送到医院医治,可父亲说:“这是全村人的血汗钱不能借啊。再说借了拿什么来还?”无论妈妈怎么说,父亲坚决不同意。这时,我们村已经学习了当时最先进的蔬菜种植技术,每天都有大量的蔬菜卖给蔬菜公司,经济状况已大大改善。推销种子的、想落户到我们村的、想在耕地上建房的,纷纷上门找父亲。而父亲公事公办,坚决不收礼,以至于别人给到我们手中的礼品也被父亲夺回去还给人家。这也让我们从小养成了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坚决不要的习惯。
这时的父亲如果利用手中的这点权力,完全可以救活我的姐姐,可他却没有这样做。听妈妈这么说,我们兄妹有段时间都特别恨父亲。其实,父亲非常的爱我们。他从不因为我哥哥是独子而宠爱他。父亲要出去干活,有时要我跟着他。眼看我走不动了,他便拿背带把我背在背上,然后放在田边玩耍,有时在田边在山坡上我就睡着了。在我的记忆中,我是在父亲的背上,在母亲的怀抱,在故乡的山窝窝长大的。姐姐的死,父亲的头发白了很多……我们终于明白,五个儿女好比父亲的五个手指啊!
身为村长的父亲使村里越来越富,而我们家却依然一贫如洗。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仍住在破旧不堪的老房子里。这也便是父亲留给我唯一哥哥的全部“财产”。
父亲收过一次礼物。那是1973年村里上山下乡的知青返城后,一个知青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父亲买的一件棉袄,并邮寄了过来。“这个孩子,把钱拿来给我买棉袄了,也不知还有没有钱买饭吃啊!”父亲深感歉意和不安。后来,这件棉袄伴随父亲度过了山村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日。这件补丁摞补丁、洗得发白的棉袄凝聚着父亲对知青儿女们的一份思念。
那天晚上,踏着已经来临的夜色,我爬上了安葬父亲的山冈。此时,仍清晰可见那凝聚着父亲大半生心血的田野以及长势丰硕的庄稼。见证了父亲把爱全部献给了村庄的树木似乎在低头默哀、凝聚着父亲无数心血的田野似乎在悲痛悼唁……
父亲熊德元有着五十多年的党龄,享年78岁。插图/王金辉H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