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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秋生
在我们天根街的老邻居里,老龚是个很有特点的人。他的个子很高,常爱戴一副蓝色的套袖,走起路来两只套袖一甩一甩,总像是喝醉了一样。但据我所知他其实滴酒不沾,而且与谁也不怎么来往。在邻居面前他不开口则已,开口便是骂骂咧咧发泄不满。我认识他有好久了,缘由是他在县医院做司药,我常到他的窗口取药。我们做了邻居,按照原来的关系,我仍然喊他龚师傅,也只是见面点点头打个招呼而已。
后来也认识了他的老伴老周。老周是个病秧子很少出门,几乎所有出门的事情都由龚师傅去办,但唯有一件事情老龚代替不得,那就是上厕所。天根街所有的居民家里都没有卫生间,要方便只能到设在我家门口的公共厕所,这使我们有了认识的机会。她身材适中,皮肤白皙,一副瓜子脸上的五官都很好看,说话慢条斯理柔和如水。初次见到她,我们便觉得她一定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甚至觉得她不应该和老龚是两口子。对老龚在外边骂骂咧咧的行为,她总是代老龚向邻居们道歉:“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那样的粗人,一辈子了。”有时也带着怨艾的口气说:“就这么一个人,俺就跟他过了一辈子!唉!”言语间似有说不尽的无奈。
时间久了,我们也了解了他和老龚的过去。
话要从很久以前说起。老周和老龚本是一个村的人,老龚大老周好几岁。老周家是书香门第,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文化人,而老龚家则是一个靠拱地拱出来的“疙瘩户”,家中有些余钱剩米。周姑娘从小就跟着哥哥们一起读书,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读书女孩。而龚师傅则从小便跟着人家放羊,斗大的字认不了几口袋。
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走,老周和老龚是不可能变成一家人的。但命运弄人。1942年是太行山区遭遇百年不遇的旱灾,有许多人家断了炊烟。本来老周家也有几十亩土地,日子是过得去的,但是老周的哥哥参加了八路军。他奉首长之命回村里筹粮,把一家老小的口粮都弄走充了军粮。家里没了吃的,老周的父亲借粮借到了老龚家的门上。老龚的父亲说借粮食可以,小麦棒子高粱都有,都在缸里哪,但要讲个条件。老周的父亲问什么条件,老龚的父亲说你把你的女儿许配给我儿子,这粮食算是彩礼!老周的父亲咬咬牙答应了。
县城解放后老周的哥哥当了副县长,周姑娘也到了县妇联当干部,机关里有无数的帅小伙追求周姑娘,周姑娘也铁了心要退掉那门特定条件下的特殊婚约。可是哥哥周副县长斩钉截铁地说,当年人家的一口袋粮食救了咱一家人的命,而且从道理上讲也是为抗日做了贡献。现在说什么也不能退亲,让大家说咱八路军家庭忘恩负义。此时老龚已经不再去山上放羊,而是在药铺里学拉药斗子了。周副县长就亲自把妹夫安排进刚刚成立的县立医院药房,又亲自主婚让妹妹跟他成了亲。
说不清和婚姻的不称心有多大关系,总之婚后的老周一直病秧秧的,三天两头吃药住院,后来连班也上不成了,干脆办了退职。老周为老龚生了两个儿子,长大后凭着舅舅们的关系都安排在国营单位上班,处境都不错。而老龚,一直在县医院当司药,除了上班就是照顾老周,在心烦的时候,偶尔在邻居面前骂骂咧咧发泄一通。
原以为老龚就要这样照顾老周一辈子了。那年冬天,有几天不曾看见老龚出门,倒是看见他那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出出进进,一问,才知道老龚偏瘫了。我暗暗替老周发愁,这可怎么办呢?夫妻俩都有病,谁来照顾谁呢?老龚出院回家以后,我们看到,老周渐渐地出门多了,竟能提篮上街买菜购物了。我们感到这是个奇迹,就问老周是怎么好了的。老周说谁知道呢!反正人家不能动了,我也得想办法吃饭不是?
又过了两年,老龚竟然先老周而去了。老周搬到儿子那里和儿孙们一起生活,听说到现在她还好好的。年轻时候生了无数的病,到老了,反而成了健康人,活成了老寿星。
作者简介:
安秋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协散文艺委会副主任,河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邯郸市作协副主席,著有诗集《心如四季》,散文集《永远的虹》《怀想一种植物》《把手给我》《角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