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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书人语
□王国华
我总去邮局取稿费,跟邮局的小姑娘们混得挺熟。2008年的某天,一个小姑娘说,王老师,我很喜欢你的博客,经常去看。但上面有一些写梁秋实的文章,我看不太懂,梁秋实是做什么的?
我说,那是梁实秋,不是“梁秋实”。
今天的中学课本里已经没有《论资本家的乏走狗》这篇文章了。在该文中,鲁迅指名道姓“痛斥”梁实秋,同时也让梁实秋的大名妇孺皆知。随着这篇文章的消失,梁实秋的世俗名声显然弱化不少。
但梁实秋的文字还在,标签化的梁实秋消失了,真实的梁实秋有了浮出水面的可能。如果有时间通读一遍他的作品,或者只挑几篇来读,你会发现,那是很可爱的一个人物。他没有胡适名气大,没有徐志摩浪漫,没有鲁迅激愤,不像郁达夫那样落拓,也不像周作人那样悲情。他有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机智,但掩饰不了时时被对手攻击的窘迫;他有绅士风度,但在颠沛流离的大背景下,生活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为了写这本书,我首先阅读了他的几乎全部散文随笔作品。最著名的当然是《雅舍小品》。雅舍小品颇具英国作家兰姆之《伊利亚随笔》的味道,轻松诙谐,耐读,没有什么骇人的话题,都是身边一抓一大把的事物,也算开了一时之风气。雅舍小品语句多含暗讽,但刺一下也就拉倒,若有人感到疼呢,那就去疼;若无动于衷呢,那就无动于衷,作者不会穷追猛打。梁实秋只是要写而已,并严格遵守了自己以“描写人性”为最高追求的一贯标准。这些短文可以说篇篇抓住了“人性”七寸,游走于嬉笑怒骂之间。读者边读边笑,以为是在写自己和身边的人,时隔数十年,生存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依然获得共鸣,恰证明梁实秋所说“人性是永恒的”之正确。
《雅舍谈吃》则收入了梁实秋关于美食的小品随笔共57篇,最初由台北九歌出版社1985年1月出版,引进内地以后,曾经轰动一时,至今仍重印不衰。他写老北京的“填鸭”:“鸭自通州运到北平,仍需施以填肥手续。以高粱及其他饲料揉搓成圆条状,较一般香肠热狗为粗,长约四寸许。通州的鸭子师傅抓过一只鸭来,夹在两条腿间,使不得动,用手掰开鸭嘴,以粗长的一根根的食料蘸着水硬行塞入。鸭子要叫都叫不出声,只有眨巴眼的分儿。塞进口中之后,用手紧紧的往下捋鸭的脖子,硬把那一根根的东西挤送到鸭的胃里。填进几根之后,眼看着再填就要撑破肚皮,这才松手,把鸭关进一间不见天日的小棚里。几十百只鸭关在一起,像沙丁鱼,绝无活动余地,只是尽量给予水喝。这样关了若干天,天天扯出来填,非肥不可,故名填鸭。”生动如斯。寥寥几笔,仿佛放电影一样把画面摆在眼前。不过,细品之下,却又有着无限的乡愁在里面,客居台湾多年,思乡之情越来越重。谁能明了一个游子的心迹?
我还通读了多本与梁实秋有关的传记和回忆录。从他复杂的交游中,你可以看到一个时代的蛛丝马迹。一个作家的人生,往往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生存状态在某一时代的缩影。三四十年前,没人敢把闻一多和梁实秋联系起来。一个是“民主斗士”,一个是“资本家的乏走狗”,在一元语境下,二人简直水火不容。然而历史真相终于露出的时候,人们才发现,梁实秋和闻一多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二人在清华大学时是同学,留学美国时形影不离,归国后又为青岛大学同事,友谊延续了将近20年。直到抗战以后,一个在昆明,一个在重庆,音信隔绝,再加上志趣渐趋分野,才断了来往。本书中的《当年曾是同路人———梁实秋和闻一多》一文,就详细打捞了二人的交往细节。
在《只谈政治不做官》一文中,我则一一列举了站在梁实秋身后的政客。古今中国,每个喜欢针砭时弊的作家、学者背后,一般都有几个政界的朋友。这些政界的朋友,多由老同学、老同事、老上级或者老乡构成,他们就是通常意义上认为的“文人的后台”。政客们对这些知识分子有包容心,在关键时刻往往喜欢挺身而出,或者暗中伸援手,给他们和稀泥,帮他们缓冲一下,使他们得以突围。政客们和知识分子们感情甚笃,既有业务上的交流,也有人情上的往来,取长补短,互通有无,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关系网。而梁实秋在人海沉浮中则离不开张道藩、叶公超和杭立武等人的帮衬。
其他的交往故事也很多,梁实秋身边,可以说是“往来无白丁”。上世纪三十年代梁实秋在青岛大学当图书馆馆长时,江青曾在该馆做图书管理员,还向梁实秋借过零花钱。冰心与梁实秋曾交游甚多。1987年末,北京文艺界要为梁实秋开一个追思会,梁实秋的续弦韩菁清和大女儿梁文茜一起去探望冰心。梁文茜请冰心为梁实秋写一篇文章,冰心答应下来,并说,当年,实秋听到谣传我和文藻在“文化大革命”中自杀的消息,在台湾曾为我写过祭文,没想到今天我为他写祭文!
这些都是现存记载中比较少见的。如梁实秋与胡适、徐志摩、郁达夫、周作人等人的来往,因为资料很多,梳理起来更别有一番滋味。
当时光沉淀已毕,回头打量,战士们的文字随着战场的消失已腐烂成泥,只有人性永放光辉。
我重品梁实秋,梳理梁实秋,推介梁实秋,就是因为那人性的光辉和明亮。
(本文为作者《重品梁实秋》一书的自序,由中国物资出版社2012年出版)
王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