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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
从住处出来,往北走,来到邻街上,再向右拐一下,就看到了那座粉红色墨西哥小屋。它左右前后都不与其他建筑物相毗连或相倚靠,就那样孤立在那里,看上去闭关自守、缄默、突兀、倔强。
如果只是对它随意瞥上一眼,难以辨别前门是开在哪个方向的,或疑心它压根没有门。墙体厚实粗糙,分布着细密的颗粒,有着很强的质感,墙面通体都被染成了粉红色,是那种鲜艳娇嫩的粉红,明亮、大胆、奔放,有着强烈的视觉效果。窗子很小,是凹进厚厚的墙体里面去的,是宝蓝色的木质条纹窗,从外面向两边敞着,里面用同样宝蓝色百叶帘子遮着,就像那种眼窝深陷的眼睛,还长了双眼皮,睫毛挡出一小片暗影。这样的小窗配上堡垒式结构,使这幢小屋充满了私密性,仿佛它在紧紧地守护着内心的秘密。有一刹那我联想起了墨西哥金字塔,当然它们相差很远,但它们的气息相同,都是有喜悦、有孤独、有神秘、有幻想,还有幽远的死亡与永恒。
走过多次之后,我才找到躲在另一面的乳白色的房门,很奇怪这个房子看上去虽立在一个敞亮的街角,三面临着不同的小街,而它的房门却不朝向任何一面的街道,而是朝着近处的一面墙壁而开。那面墙壁很高,是一座红砖楼的山墙,已近倾颓。这座墨西哥小屋在那里像是面壁思过,也许它觉得只有把脸正对着这么一面高墙,才能做到心如止水吧。
这是一家墨西哥餐馆。里面的装饰布置除了必须的,没有任何多余物件,桌子有四五张,闲散地摆在那里。餐具没有统一规格,都不配套,样式、花色和大小基本上不重样。那些盘碗上都有不规则的烤瓷刮痕,儿童涂鸦式地釉绘着夸张鲜艳的花草虫鸟图案,看去质朴,甚至原始,让人想起玛雅文化里抽象的象形文字符号,还有印第安人那关于雨水和丰收的图腾。点了一篮子半圆形玉米粉片当餐前零食,又要了两张软软的手卷饼,卷上豆类和牛肉,醮着那种把绿辣椒捣碎之后制成的调味汁来吃,那汁里除了主料绿辣椒,还混和了绿番茄香菜和葱头的碎末,所以吃起来并不多么辣,只是有着浓郁清香。并不觉得墨西哥食物有多么好吃,只是喜欢这餐厅里随时随地流露出来的那个民族的风情,在天真无邪的奔放、义无反顾的热烈里面又揉进了细节和精致。也许是餐馆太小的缘故,食物很便宜,只花两美元就吃得很饱了,这美好的价格与这小屋那单纯的外表很相符,最诚实的账单一定是用十个手指头就可以计算出来的。
柜台很高,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男孩在里面营业。在我看来,他们的长相介于东西方之间,五官都很耐看,皮肤偏栗色,说话嗓门有点儿沙哑粗大,把英语说得怪怪的,弄出许多卷舌音来。我无端地觉着那男主人名字该叫胡安,那女主人名字该叫莫尼卡,不管他们本来叫什么名字,反正我觉得他们就是应该一个叫胡安一个叫莫尼卡。他们静止不动的时候,人看上去有些呆板滞重,但细察之后,又会发觉潜伏了一种不安定之感,觉得他们随时会突破目前的安静状态,跳着劲舞,突然从柜台后面旋转出来,让长长的彩色裙摆把周围空气搅拌出旋涡。小时候我看过的墨西哥电影在这里起了作用,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有一部电影叫《叶塞尼亚》,还有一部好像叫《冷酷的心》,女主角总是大胆多情,男主角一般都潇洒反叛。没错,墨西哥人脸上的表情似乎都隐约着那么一种“火辣”,浅浅地荡漾在健康的皮肤下面,那是一种既粗暴又有礼的特质,容易引发革命和爱情。
这座墨西哥小屋就像一朵巨大的色彩强烈的野花,无遮无拦地盛开在中西部平原的烈日下。它与周围如此格格不入,使我想象它也许是被安装了轮子,从那个叫墨西哥的邻国一路向北越过国境线,吱扭吱扭地推到这里来的。它使我想起那个喜欢用艳丽色彩来表达人生痛楚和死亡想象并且总是一身民族服饰的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我在图片上看过她的那座故居“蓝屋”,跟眼前这座小屋的风格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在这里变成了粉红屋。当然我还想起了我喜欢的墨西哥诗人帕斯,想起他那些既炽热又冷静的句子:“我从光的拱门/进入晴朗秋天的长廊”,“——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太阳/眨一下眼睛,几乎没动,什么也没发生,/无可挽回,时间不会逆行,/死者已在死亡中固定。”
有好几次我在阳光下走过这座墨西哥小屋,都觉得它就要开口说话了,从凹着的小窗那里发出许多卷舌音来。当然它说出来的很可能会是西班牙语,我听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