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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大连周围的海很是富有,富有得就像个自然博物馆。所有的沙滩里都埋藏着各种色彩的蛤蜊,所有的石板下面都潜伏着一群群张牙舞爪的小蟹子,你掀动一个大一点的鹅卵石,还会看到惊慌失措的乌鱼舞动着柔软的长腿逃跑。有时,你甚至能看到蚂蚁般大小的小海马,像跳蚤一样在浅水湾里飞蹦。现在人们看到的繁忙的大连港口,当年简直就是鱼儿游戏的乐园,站在挡浪坝的长堤上,你随时都能惊喜地发现一群群黑色的、银色的或红色的大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如果有幸,你还可以在棒槌岛前端的海域目睹“过龙兵”的场景:一大群海豚排着长队在浪涛上起伏前进,激起的浪花轰轰作响,很是威武雄壮。老渔人看到此景,非常敬畏,赶快点燃香火叩拜,说这是老天爷派下来的龙兵,有些老渔人还说能听到鱼群里发出锣鼓声呢。
那时我读小学,星期天放假到海边游玩,最有意思的是听老渔人讲海的故事,很是惊奇和惊险。说陆地上有什么,海里就有什么。陆地上有狗,海里就有海狗;陆地上有豹,海里就有海豹;陆地上有人,海里也有人,只是长得太丑,名曰“海夜叉”。海里的东西丰富着哪,还有一种鱼戴着相公帽子,像古代的秀才和县官呢!这就是“相公鲨”。“相公鲨”在水下游动时摇头摆尾的样子挺滑稽。不过,这家伙有心计,绝对狡猾,表面上它不像箭鲨那样凶狠,而是很温柔很可爱,你要是在水下扎猛子见到相公鲨,就会发现它一会儿在你左面摇摇脑袋,一会儿在你右边摆摆尾巴,真就像古时的秀才相公朝你作揖行礼。但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这家伙其实是在迷惑你和观察你,首先让你放松警惕,然后寻找向你进攻的最佳角度和机会。当这家伙终于看准了你的弱点,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排锋利的牙齿,咔嚓一口就咬断你的骨头……啊啊,这些迷人而可怕的故事,伴着童年的月光,让我痴迷得目瞪口呆……
海里有鲨鱼,当然就让人有恐惧感,有时能听到某某渔村里的谁谁谁被鲨鱼咬断了腿;还听说光屁股的小孩子在海边玩,有只凶猛的鲨鱼竟从水里冲到沙滩上……当然,鲨鱼再厉害也没人厉害,经常就能看到靠岸的渔船上躺着条巨大的死鲨鱼。还有些打鱼人摇着小船,傍晚时分把一个个空酱油桶(当时商店里装酱油用的木制桶子,有半个水缸大小)放到不远的海里,那些酱油桶在海面上“阴险”地漂浮着,因为桶子下面绑着一个硕大的铁钩子,铁钩上面挂着一块肉饵。鲨鱼见到肉饵,就发了疯一样地咬上去,当然就咬到铁钩上。鲨鱼很有力气,拼命地向海下面逃遁,也就把酱油桶拖到水下,但很快就被浮力很大的酱油桶拽到水面上,于是鲨鱼再次拼命地往水下钻,又将木桶拖下去,当然,又会再次漂上来。这样反复多次,鲨鱼终于精疲力竭,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垂挂在酱油桶下面,“束手就擒”。渔人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摇着船来收获肥大的鲨鱼。但老渔人说,一般鲨鱼容易上当,狡猾的相公鲨却很难上钩。这使我对相公鲨既佩服又恐惧。后来贫穷而残酷的年月里,为了填饱肚子,我当上凭着一口气量潜进浪涛下面捕鱼捉蟹的“海碰子”。然而,每次潜入水下时,我总有点不安,因为担心鲨鱼袭击,特别是担心相公鲨。尽管我圆瞪双眼,紧握鱼枪,但相公鲨的狡猾和凶狠还是令我胆战心惊。老天保佑,在多年的“海碰子”生涯中,我只是在水下偶尔几次看到远处有条模糊的大鱼身影,但从来没看到鲨鱼,更没看到戴着相公帽子的相公鲨了。渐渐地海上的船只越来越多,货轮、游轮、客轮和渔轮破浪前进,浩浩荡荡,隆隆声从水下传导过来,震得我耳鼓轰轰作响。同时,岸上城区人烟日渐稠密,工厂放肆地膨胀扩张,无数条浑水、臭水和污水沟奔涌而出,这些肮脏的河流日夜不停地向大海里流淌,清澈的海水渐渐变得浑浊,从来都是海鲜味的大海发出臭腥气。不用说相公鲨,就连小鱼小虾的身影也消失了。
近年来,电视上有了“动物世界”的节目,我这才知道这种貌似古代相公模样的鲨鱼,原来学名叫双髻鲨。然而这也只是通过摄像镜头,看到的遥远国家及遥远海洋里的影像。女儿有次站在电视屏幕面前惊叫: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竟然还能有这种戴着古代相公帽子的鱼!我只得叹着气说,这其实没啥奇怪的,我们北方的渤海湾里原来就有。女儿却撇着嘴不相信。我本想批评她几句,批她的海洋知识太浅薄了,批她太不了解自己的家乡了。但我却说不出话来,因为我想到,如果我们还是如此的不尊重大自然,恐怕再过几年,连我自己也不会相信曾经有过什么相公鲨了。
从现在做起,爱护我们生存的这片土地和天空,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