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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儿子,我很少跟人提及四房沟。跟儿子提及,是因为我得说清楚他的父亲来自哪里,得让他知道自己的根和源头;少跟旁人提及,是因为四房沟跟他们没有丝毫的关系,对他们也没有丝毫的意义。四房沟只有对我而言,才具有特别的意义,她曾经是我的天和地,是我的整个世界,因为她是生我养我的故乡。
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无论他是凶神恶煞,还是不孝浪子,在回望故乡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温顺起来,心头会划过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怅然,也会闪过那么一丝温暖。即便故乡曾经伤害过他,就算他赌咒发誓不再回故乡,但故乡依然存活在他的骨头里,流淌在他的血管里,无法剔除,不能铲尽。也许,我们很多人都不会深情地说上一句———我爱我的故乡,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故乡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她始终被我们珍藏在心头的某个地方。
记得当年离开家乡走向军营的头天夜里,我悄悄一个人走出家门,趁着夜色在四房沟游荡了半个晚上,把沟里的每条路都走了一遍,把沟里的每家房门都打量了一遍,甚至还用手触摸了沟里的槐树、桉树、黄葛树,如果不是因为天色过于暗淡,我很可能会钻进竹林,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某根竹子上。说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这般举动,也许是为了想记住些什么,想留下些什么,抑或想把什么东西揣在身上带走。事实上,当时自己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是兴奋与激动,因为自己就要远走高飞了,要离开这个拴了自己十几年的四房沟了;同时,又有些忐忑与不舍,忐忑是因为不知道军营会给自己带来些什么,不舍是因为四房沟的一草一木都像熟悉的指头抓扯着我。
第二天离开时,我记得自己说过这样一句话:退伍后我还会回来的。听上去像是一种承诺,结果却没有兑现,因为今天我生活在重庆,而不是四房沟。后来时常想起自己说过的这句话,甚至无数次追问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得到的答案有很多种,譬如:可能我真的舍不得离开四房沟,所以我想自己最终得回去;可能我只是想安慰父母,所以我得告诉他们自己会回去;可能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而且人生变化无常,所以我想自己最终不得不回去……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结果都成了一句空话,甚至成了四房沟人眼里一句信口开河的玩笑话。
确实,退伍后我并没有回四房沟,而是进了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其实,在参加工作前的间隙里,我是回了一趟四房沟的,当然是以一个退伍军人的身份。沟里的人都问我,这下退伍回来就不会再离开了吧?我却告诉他们,自己只是回来看看,看看后还要离开,因为我得在外面工作。他们的表情有些复杂,其中有失望也有高兴,失望是因为我再也不可能留在四房沟了,高兴是因为看到我有了个好前程。用他们的话说,四房沟这个地盘太小了,已经没有能力再滋养我了。
说实话,在军营闯荡几年后回到日思夜想的故乡,我真的在突然间感觉到四房沟变小了,那一个个土坡都变矮了,曾经熟悉的黄葛树、槐树、桉树统统变矮了,连看到的房子都变矮了,还有那些曾经闭着眼睛都能穿行的田埂变短了,屋前的水塘也变小了……总之,四房沟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比记忆中的小了一号,还多出那么一点陌生的味道。我跟父母唠叨的时候,他们却告诉我说,四房沟压根就没有变样,坡还是那些坡,沟还是那些沟,树还是那些树,发生变化的是你自己。的确,从春天到冬天,从过去到现在,四房沟就一直固守在那里没有挪窝,常年守着那些坡坡坎坎、树木草垛、房屋院坝,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姿态,只是我们这些远去归来的人眼界大了、心气高了,才感觉到她在变化、在萎缩,就像看到我们日渐老去的父母。
四房沟在我心里,其实就是我的父母。但雏鸟长出翅膀后,就必须自己出去觅食,不可能再回到曾经养育自己的小窝了。也许从走向军营那刻起,就已经注定我再也不可能飞回去,就已经注定我不再属于四房沟。无论是后来参加工作,还是从企业辞职自己创业,我都没有把属于自己的窝筑在四房沟的枝头,因为我必须在四房沟外面的世界奔波忙碌,才能生存下去。但每每遭遇挫折的时候,我会本能地想起四房沟,甚至想马上放下外面的一切逃回四房沟,就像重新躲回母亲的怀抱,哪怕只是回去踏踏实实睡上一晚,悄悄舔一下自己的伤口。然而,这样的愿望很多时候成了奢望,因为我已经成了断线的风筝,常常只能在梦里回去……
(作者系西部开发报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