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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牧不知道自己携带病毒,这一类病人起初都不知道,等知道时,已病入膏肓了。
丙肝年久会致肝硬化。这种病没什么特效药,就像汽车的某个零件老化、坏死,没得修,要换新的。但肝不是一般的零件,很难换,换了也未必好使;而且,换一个肝的钱可以买好几辆国产汽车,或很不错的进口车。
丙肝还传染。传染的方式有很多种,输血、输液、破伤口、黏膜破损……不像乙肝,打了疫苗可以预防,目前世界上还未发明出丙肝疫苗。因此,张牧这类患者就被称为高危人群。
高危人张牧不能老在医院传染病房呆着,回家,家里就成了病房。在回家前,张牧特意嘱咐老伴儿、子女们都验了血,大家都没事,都长出了一口气,尤其老伴儿,与张牧朝夕相处,竟没被传染,一个被窝子里滚了几十年竟没事儿,也算是奇闻一件——但现在没事儿,不代表以后也没事儿,既然丙肝有传染性,那大家都得小心。
高危人张牧退休前是诗词报的编审,老知识分子,业余写诗,才华横溢,有自己的江湖地位。作风带到家里,家里搞“一言堂”,凡事他做主、定夺,其他人包括老伴儿的意见能参考一下就算不错了。现在是张牧主动要求大家与他保持距离——大家说,爸,没那么紧要,你看我妈几十年都没事。张牧坚决摆摆手,我和你妈都一把年纪了,无所谓了,但你们要防患于未然,小心没有错。张牧要求,一家人吃饭给他单独的碗筷,单独盛菜、盛饭,碗筷单独消毒。卫生间,原本是有两个的,但老伴儿嫌费水,把一个当了储物间,现在恢复其本来功能,张牧专用,其他人禁止入内,为了防止小孙子误入,张牧进出锁门。座椅沙发什么的也设专座儿单独摆放。总之,能专用的一律专用。
连说话,也被限定在一米之外。这些都是张牧自己提出来的。
大家觉得有些难堪,怪难为老头子的。儿子说,爸,我们不嫌弃您。张牧说,情是情,病是病,我不觉得难受,再说,约束我一个,幸福一大家,就这么办吧。
作为知名诗人,张牧一直就有社会应酬。后来,有的人知道张牧患病,不知患什么病。张牧落座,大大方方,不隐瞒,丙肝,传染,因此建议大家用公筷。大家一愣,气氛瞬间有点窒息,很快,主持人哈哈一笑,张老这是关心大家,也好,也好,听说南方早习惯用公筷了,咱们这儿那就从现在开始,也文明起来。
张牧有板有眼地使用公筷,一年多过来他已经适应了,公筷是公筷,私筷是私筷。问题是他抓过的公筷,大家抓时,有的手刚伸出来,又一下子缩回去了,像打探情报的老鼠。张牧呵呵一笑,丙肝这东西,握握手是不传染的,为了打消大家的顾虑,请服务生给我单独上一双公筷,放在我旁边,我专用。大家一见,都轻松起来。
张牧家里原来经常高朋满座,觥筹交错。此后,来者日益稀少,寥寥无几。老伴儿有时埋怨那些诗友几句,张牧不满老伴儿的态度,我都说了嘛,情是情,病是病,不怪,换个位置咱也一样。往年,文联领导还到张牧家拜年,高兴时也喝几杯张牧珍藏的茅台酒。今年改发购物卡了,办公室通知老伴儿去领,老伴儿回来说文联领导特别忙,今年来不及挨个家里拜访了,发了600元的购物卡,想买啥买啥。张牧说,这样好,方便。
见老爸情绪不错,儿子试探着问,您的肝硬化要想彻底治愈,目前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肝移植,要不给您试试?
张牧瞪了儿子一眼,又瞅了瞅老伴儿,这人身上的重要部件是随便换的吗?再说,换了旁人的零件,我这心里不舒服,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最好。
3年后,张牧走之前,颤巍巍地交给儿子一张存折,上面有30万元存款。
——孩子,你爸所有的稿费,都存着一分没花,你用这钱换辆车,好一点的车,你们两口子每天下班,就开着这车回来吃、回来住,别让你妈急。
儿子泪如雨下。
-许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