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十几年前,《人有病,天知否》第一次出版,作者陈徒手说:“我希望我的书能够在20年内站得住,为以后的研究者提供一点儿一手的资料。”而今,虽20年未过,但陈徒手可以欣慰,因为从2000年至今,这本书不但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者提供了很多资料和依据——比如,在高校当代文学史课本中多处援引书中的内容,更重要的是,大量读者在《人有病,天知否》中看到了中国一代文人的命运沉浮,以及被隐蔽的、从未被人所知晓的内心世界。
2000年,《人有病,天知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作者以大量原始材料独家报道了俞平伯、沈从文、老舍、丁玲、赵树理、郭小川、汪曾祺、浩然8位名作家在1949年后鲜为人知的故事,记述了他们从上世纪50年代到上世纪70年代间的人生起伏,所述内容全部来自史实资料和当事者口述。201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人与岁月丛书”,《人有病,天知否》因此再版,这一次,除了首版中的8位“传主”外,作者另增加了严文井和林希翎两篇。最近,三联书店又推出了修订版,在这一版中,增补了图片和部分内容。
书名出自毛泽东诗词《贺新郎》,而书中的核心部分,则体现在了书名的副标题上——1949年后中国文坛纪实。这本书虽说是纪实性研究资料,但读者并不局限于文学史的研究者。作者文字干净、叙述冷静客观,使得此书的可读性很强,而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如此前对书中所述的作家只是敬仰其作品,或是略知其经历,那么读罢此书,会有从基本认识到根本认识的改变。如同你少时所崇拜的明星,从前只爱慕其台上的光鲜与靓丽,作为粉丝或许一直是盲目地喜欢与追捧,可一旦大幕落下,走下舞台,当你看到他平常、窘迫甚至无助狼狈的一面时,你对他已不再是浅显的喜欢。在这本书中,读这些作家的经历是在增加自己的阅历,而他们所经历的那些过往,始终都是一面镜子,看着过去,警示着现在和以后。因为我们每一个独立的人都生活在历史当中,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同时,也会被摆在时代和历史的棋盘之上,无处逃遁。
数篇独家报道背后,是十几年的付出
这些年来,《人有病,天知否》之所以一直被读者和学界推崇,原因之一,是相比于以往的作家传记或文学史料,它解开了许多历史疑团,也纠正了不少“流行”错误。
比如,他写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的前前后后,直至“文革”后的心态;沈从文于1949年从文学创作转入历史文物研究的前因后果;老舍1949年12月回国后所经历的升沉起落,以及他在“文革”前后的心态和遭际;丁玲在被划为“右派”后流放到北大荒的那些日子,以及她在去北大荒前后性格上的变化;赵树理因“上书”而在1959年“反右倾运动”中被作为批判对象,以及他临死前的感悟;郭小川的《一个和八个》及由此引发的一连串风波;汪曾祺在“文革”中因被江青起用而有过的一段特殊经历,“文革”后他对这段经历的表白和反思;浩然面对着对他“文革”时期表现的激烈批评,他的混乱矛盾又讳莫如深的心态等。
王蒙在为此书所写的序言中,用“史证和人证”来概括这本书的特点。作者坚持独家报道的原则,此前已经出现过的内容,他一概不再重复写进书中。例如,陈徒手曾说,一开始他很想做胡风,也采访了很多人,后来因为做胡风的人太多了,他又不想跟别人重复,所以就把这个选题放弃了。
在媒体对独家报道趋之若鹜的今天,陈徒手用一本书的厚度对数位大文豪所做的独家报道或许让很多人羡慕得流口水,好奇他如何获得这些独家资料。而陈徒手这些独家报道背后,则是十几年的付出。
上世纪80年代,陈徒手进入中国作协工作,这让他有机会和大量的中国文坛资料接触,也能认识很多作家。从1990年开始,陈徒手每隔一段时间就和严文井等文坛前辈漫无边际地聊天。老先生们高龄且多病,但都极为热情,说到情切处,每每老泪纵横。在他采访的300多人中,包括欧阳山尊、周有光、英若诚、舒乙、林斤澜等。后来,陈徒手进入报社做记者,闲暇时间他便在档案馆里大量抄资料。所以《人有病,天知否》中的史料主要来源有三:原始的会议记录、思想检查等书面材料;当事人的回忆;传主后人的口述材料。
看哭老作家,“哭完了肯定还要继续看”
以史料见长的《人有病,天知否》读来并非硬邦邦、冷冰冰的,作者把丰富的感情藏在客观的笔端之后,读起来让人百感交集。《旧时月色下的俞平伯》《午门城下的沈从文》《花开花落有几回的老舍》《丁玲的北大荒日子》《1959年冬天的赵树理》《郭小川:党组里的一个和八个》《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的思索》《浩然:艳阳天中的阴影》……每篇的标题都像是一幅摄影作品——景色苍凉,景中人面目苍茫。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传统,使得我们从前看过的很多所谓的真实其实都是有隐瞒的,但陈徒手很有勇气展示真相。书中,我们会读到有思想的精英知识分子怎样由有思想的人变成没有思想的动物;极富天分的作家怎样堕落成附庸政治的吹鼓手;有学识、有教养且温文尔雅的文人怎样蜕变为人性弱点集中暴露的运动专家……那些我们从前曾视为才子、大家的人们,身处社会风浪中,是不能完全自主的——“从‘纤笔一支谁与似’到‘毒草肥料’的丁玲,风烛之年还要如履薄冰,言不由衷。郭小川诗冠国中,到头来苍茫大地中沉浮哪得自主,离世时一片愁云惨雾。老舍风光无限好,却敌不过一时间翻云覆雨之手,终落得误了性命。”
在真相披露时,身在其中的当事人,让人心惊心疼。《人有病,天知否》一书的细节尤为让人惊叹。俞平伯在沉迷昆曲中洋溢无限悲情;郭小川在翻云覆雨的折腾中放声无限惶惑;沈从文在故宫回廊的阴影中长叹复长叹;汪曾祺在自己那部永远没有脱稿的剧本里奔跑歌哭……
陈徒手曾讲述,此书出版后,对于一些老年知识分子的冲击很大。“黄宗英有一次给我打电话就说:‘唉呀,冯亦代今天下午看了你这本书,都看哭了。你书中说到的这些人都是他的熟人,但是你说的这些事他又不知道。读了你这书才知道,所以哭起来了。’我说:‘黄老师,别让冯老师看了。’可是黄宗英说:‘他哭完了肯定还要继续看。’”书中记述的虽是几位作家,但是他们的际遇因此更加有代表性。
本组撰文本报记者苏莉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