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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对中国人独特之吃发生强烈兴趣,无数文化细节都引起我的思考,往往带来意外的心得。
开始探究饮食不久我就发现,大量汉语成语都跟饮食文化密切相关。我的一篇早期论文试图概述中餐曲折的形成史,题目是《苦尽甘来:……》,多年以后,我深入到中西比较时,才恍然大悟:“苦尽甘来”是洋人没法理解的,英文只能翻译成“雨过天晴”。肉食文化是从打猎自然过渡到畜牧的;“苦”bitter来自痛,跟“被咬”bitten只有一个字母之差;人家没有“神农尝百草”的经历,不懂得“苦”为什么带草字头,更不懂什么是“甘”(本意其实是不苦)。
反过来,由于中西之吃的差异,有的西方成语中国人也不能准确地理解。例如“火中取栗”,这个成语可说已经汉语化了,很少有人琢磨,也就难以发现它跟中华文化有冲突。我本人也是直到给“中国箸文化博物馆”主办的研讨会写论文时,才发觉有点不对劲儿:中国自古就有“火箸”,《红楼梦》里湘云就曾“拿了一支铜火箸击着手炉”。老人谁没用过火筷子?那家伙专门夹取炽热的红煤球,何况热栗子乎!我“以理度之”,便知此乃“洋成语”,一查辞书(那时电脑还不流行)立马证实:“火中取栗”来自《伊索寓言》。当时还联想到古希腊的“木马计”跟诸葛亮的“空城计”,两者的曲折程度哪能相比。西餐中餐之间可说也是如此。
为什么独有中国人发明了筷子,还缺少解释。我提出的假说是,为了在做菜羹的热锅中择取不多的肉块来供养老家长,根据是《礼记》中关于用箸的唯一记载。这又联系到中国人热吃的食性。有个成语叫“惩羹吹齑”,意思是被热羹烫怕了,吃小块咸菜也要先吹吹,出自屈原的《楚辞》,据《成语词典》载,现代梁启超还曾用过。这条老成语如今连国人都不懂了,年轻人正在适应进食前先喝一杯冰水的西餐习惯。
国人误解洋成语,还有一例,就是“旧瓶装新酒”。它在现代汉语里的用法等于“穿新鞋走老路”,而西方的本意却是“形式跟内容互相冲突”。岔子就出在“瓶”bottle上,权威的英语词典解释bottle是“游牧民族用来盛液体的一头缝紧的皮囊”,举出的《圣经》例句还说:那样做的结果就是袋也裂了酒也漏了(其原理还不得而知)。清人的《蒙古吉林风土记》也说:“虎忽勒(蒙古话皮囊),以皮为之,平底,丰下而稍锐其上,捋乳盛之,于取携为便。”
涉吃成语的隔阂是必然的,因为中西饮食文化差异巨大;就烹饪方法而言,甚至可说有水火之殊。俞平伯在谈吃的文章中曾借用古书中的“貊炙”代表西餐,而中国烹调经典《本味》(鲁迅认为是商周佚书,因为被收入《吕氏春秋》而得以保存)则强调“水最为始”。
汉语里谈吃的成语俯拾即是,限于篇幅不能更多地举引,就用水火关系的成语结束本文吧:中国人连农妇都会说“水火不容”,而西文,如果非翻译不可,只能跟“市集上的小偷”勉强对应,思路大概是为众人所不容,其冲突之状就像中餐的“炒”(来自吵)一样。我也是不过几年前才悟出:对于历来没喝过开水的西方人,“火灭水”是陌生的。洋文里水火二字用都罕见,只有中国人,自古就为“扬汤止沸”或“釜底抽薪”而大费心思。至于深含哲理的“水火相济”,那就更别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