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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86岁高龄,耳聪目明,精神矍铄,头脑清清楚楚地享用着儿孙们的孝顺。老太太爱干净,衣服整洁得体;头发花白梳理得光洁熨帖,每天整齐地卡好盘在脑后,丝丝缕缕清爽利落。干净不止于衣着装扮上,饮食也别有讲究。饭菜要自己亲手做的,吃起来才放心可口。别人烹制的她还有所挑剔,口味啦,卫生啦,总怕人家弄不干净,轻易不下箸。这虽不算什么好脾性,但她一生秉持,莫奈其何。老太太身体也还算硬朗,要不是20年前的一场车祸,摔坏了胳膊和腿脚,这手里的拐杖定是多余的。即便现在手脚不灵便,走路一瘸一拐的,但菜地里,水池边,锅灶旁,她每天照例都要去摸索一番,歇不下来。
我们每次回家,都会陪她说说话。聊聊我们在外面的生活,聊现在的社会现象。说笑间自然会引到老太太年轻时的光景,进而缠着要她讲年轻时的经历,讲跟爷爷的爱情故事。有时她顾自笑而不应,但话匣子一打开也如竹筒倒豆子,一边感叹现时的好生活,一边疑窦丛生。比如: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不唱山歌了?电视里放的那些歌听不上来,摇头摆尾的吵死人。那叫什么歌呢?哪有以前的山歌好听呐。那个年代做什么事情都会唱山歌的。采茶、栽秧、耘田、打稻,甚至上山打猪草都唱歌,山歌多好听呐。老太太边说边撑着拐杖起身挪步,望向门外,自顾说着:你望望你望望,现在也没得田地了。过去讲,“耘田不唱歌,稻田不发棵。”现在倒好,不需要种田栽秧了,也没有人唱山歌了。
看来,老人家对山歌情有独钟。也难怪,奶奶当年明灿灿一枝花,追求者众,在以歌传情的年代,岂有不会者呢。即便老人家已年届耄耋,观其精神风貌也可想见当年的风采。我于是附和着:山歌好听,您唱几句吧。
奶奶脸上掠过一丝羞涩,旋即笑开花来,闪出仅存的一颗门牙,直摇头,“记不得了,也唱不了了,这么多年了,哪里还记得呢。”顿了会,顺口又抛出了几句:
山歌好唱口难开,
米粑好吃磨难研,
仙桃好吃树难栽,
鲜鱼好吃网难张。
我约略知道这是音乐电视剧《茶女》中的插曲,但词句稍有变化。我兴奋于奶奶的记忆力,继而催促着:唱吧,唱出来吧!但老人家始终不肯开唱,只顾含笑摇头,沉浸在恬淡的回忆中:“过去开春采茶栽秧时,两队人这边唱来那边和,你来我往才热闹呐。干活做事一点都不晓得累……现在不作兴这个了。”语气中分明透着惋惜。我还没有记录完毕,老人家又一段脱口而出:
你那么唱歌,你那么喊,
你行船跑马到洛阳。
你可知道洛阳桥上多少板?
多少柱子顶多少梁?
我这么唱歌,我这么喊,
我行船跑马到洛阳。
我知道洛阳桥上有千块板,
万根柱子顶桥梁。
对于山歌我并无了解,全部的知识仅限于小时候看的电影《刘三姐》,那种随时随地随口而出的即兴问答表现形式,自然率真,热情奔放,带着原生态的山野气息,朴素灵动,如和风拂面,快意淋漓,该是源于早期人类的劳动号子。那种群情激昂、歌声缭绕的劳作场景我童年时也偶有所见。
奶奶说她年轻时天天都听到山歌,男女老少都会几句。年轻小伙子要是不会唱,媳妇都娶不到。看来山歌有如此的生命力,除了娱乐怡情,还有嫁娶的实用功能。
奶奶兴致盎然,又讲起一个故事:
夏天傍晚,一家人早早地吃过晚饭,洗刷停当,便围在院子里纳凉。山风习习,倦鸟归巢。父亲靠在竹椅上享受着一天难得的休闲时光,如花似玉的四个闺女围着父亲取闹,缠着父亲唱山歌。父亲该是怎样的幸福和满足啊!扯开嗓子冲满天星斗开怀放歌:
你那么唱歌,你那么多,
你可知道天上梭藤(音)有几棵?
我这么唱歌,我这么多,
我知道天上梭藤有一棵。
你那么唱歌,你那么多,
你知道天上梭藤几组大丫朝上长?
几组小丫甩地拖?
我这么唱歌,我这么多,
我知道天上梭藤三组大丫朝上长,
七组小丫甩地拖。
我还知道天上梭藤二道丫上坐了一个天鹅窠。
你可知道天鹅窠里生了多少蛋?
我知道天鹅窠里生了十二个蛋,
出了十二个小天鹅,
三个飞到凤阳府,
还有三个飞到阚上河(音);
还有三个跟娘转,
还有三个守着窝。
奶奶一气说下来,情味深长,神色动情,我已听得入迷。从她瘪嘴里吐出的字句,有些含混不清,在我逐一追问下,老人家虽做些解释,终究不知其所以然。奶奶不识字,她记忆里的所有歌词均得于口口相传。对于她说的“梭藤树”和“阚上河”,我一直没有找到相应的记载,名称怕是有误,且以同音字替代。奶奶说梭藤树就是月亮里的那棵树,尽管这有别于蟾宫折桂的典传,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同是美妙的传说,同归于美好的祈愿,这就够了。奶奶虽没有唱出来,但从她的神情中我已感受到这歌声有多美,这意境有多美……我甚至难以想象人间还会有比这更为美好幸福的夜晚。我愿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来观照。
真个是“山歌好唱口难开”。老太太年事已高,音韵自然不再婉转清丽,也许她不愿开口的真正原因,只是不想以变调的嗓音破坏封存心底几十年的原味和美感。世上最让人消受不了的,是对美的破坏。
那晚,唱这首歌的是奶奶的父亲,奶奶便是缠在父亲身边的四闺女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