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文猛
人在走,天在看。地名记着所有的事。
年轻的时候,一心想逃离村庄,逃离村庄那些土得掉渣的地名,逃离印记在那些地名上贫穷的生活。离开故乡漂泊半生,等到身倦心倦的时候,梦中却总要浮现那些土气苦涩的地名,犹如父母的絮叨亲人的问候。
我们永远铭记从哪里来,因为知道最终会回到那里去。
故乡的山水林田路,沟湾岔坡坪,给了我们粮食、泉水和梦想。哪个山头长什么草,哪道山坡埋着祖先,闭上眼睛历历在目。我们的名字也一样,贱贱的,土土的,因为我们都是村庄的子孙……
湾。山以拥抱的热情伸出两条臂膀,山的胸怀就成了我们生活的湾。白蜡湾应该是故乡最大的湾,几十户人家就那么渔船避风般布排在湾中。
故乡白蜡湾自然是因为湾的两臂上长着大片白蜡树而得名。有树的守望,有井水的滋养,白蜡湾成了故乡最温馨的山湾。后来一场很大的运动把家乡的树木全投入土炉中,挺拔易燃的白蜡树自然难于幸免。工作队连根挖掉所有的白蜡树,白蜡树投进土炉中,白色的蜡泪熊熊燃烧,乡亲们的眼泪簌簌落下。
后来,家乡人多次栽种白蜡树,却没有一棵活下来。大人们说这也好,没有白蜡树,就不会见到白蜡泪,忘记是一种最好的怀念。
青草绿的时候,我们去枫木湾割青草。夏天岩豆饱满的时候,我们去岩洞湾打岩豆……故乡的山湾给了我们欢乐幸福的童年。离开故乡,浮躁的生活,当失眠伴随人生的时候,心中只要一浮现故乡那些山湾,就有宁静,就有好梦。
沟。山和山站着说话,它们的脚底就是沟。沟是比路低比山还低的地方,就是人生的低谷。从沟底爬出来总会见到山顶,见到山顶总会见到又一条沟……这就是真实的人生起伏,这也是长大后才明白的人生道理。
从白蜡湾家屋出门,沿着田边的小路,走过水井田、扁担田、三丘田、桑树田,路过松林包,转过罗家地、龚家地、松树坡,穿过斑竹林,就是纸厂沟。纸厂沟是村里舀纸的地方,就是专门给死去的人烧的那种纸。大人们说纸厂沟就是死去的人的银行,纸厂周围飘满了等着取纸钱的灵魂。从家门走到纸厂沟,从纸厂沟爬上望乡坡,其实就是一生的路程——所以大人们有心思的时候,总会在门前石凳上坐下来,让直戳戳的心思在沟底转几个弯弯,然后回来。
因为有纸厂沟的原因,我从小对沟的地方总有些敬畏,事实上故乡其他几条沟倒是非常有趣和值得回忆的。苦桷沟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苦桷藤,小时候总爱到苦桷沟挖出苦桷根来,然后到盘龙河边的滩边捶上一通,不一会儿就会有大片鱼儿翻着白肚子浮在水面上。
垭。山与山站着说话,脚底为沟。山与山肩并肩思想,肩膀处为垭。所以,垭口是需要思想的地方,就像人,左想是一撇,右想是一捺,想来想去,人就是一垭口。
故乡山多,垭就多,但印象最深的是灯盏垭、黄葛垭。
灯盏垭何以取名,我不清楚,也不曾追问。但自从我们村的学堂迁到灯盏垭口,我一下就明白取名的理由,尽管灯盏垭在没有学堂的时候就已经那么叫着。
在故乡人眼中,人如果没有学文化,就是睁眼瞎。学文化就得有学堂,学堂建在灯盏垭,给人心中亮一盏灯,照亮人生的路,灯盏垭自然就神圣起来。我们在灯盏垭读书长大,乡亲们在灯盏垭听着读书声歌声遥想下一辈的幸福生活,让一种灯光照亮乡村,乡村就亮堂堂的。
在全国的地名中,叫黄葛垭的地方很多。
故乡在蛤蟆山的环绕中,蛤蟆山的山脊上开了方坳口,坳口上长着一棵黄葛树。从故乡出去,爬上望乡坡,再往上爬上坳口,站在黄葛树下,再看一眼故乡,踏上远路。
那个坳口就叫黄葛垭。
“黄葛树,黄葛垭,黄葛树下是我的家……”我们从小就唱着这首儿歌追逐玩耍。伫望天空的时候,我还会唱这首儿歌,我知道风声会把我的心事传达。
坡。城里人去工作叫上班,乡里人去工作叫上坡。坡是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坡是庄稼生长的地方,坡是祖先躺着的地方,坡是黄土最疼人的地方。
回忆故乡那些叫坡的地方,她喂养了我们红苕、洋芋、玉米、高粱、大豆,可此时我只想记录一处坡,一处长不出粮食却长满了伫望和乡愁的坡——望乡坡。
我提到过望乡坡,就是故乡白蜡湾对面的高坡,高坡之上就是黄葛垭。
望乡坡上住着祖先,从家门出发,到纸厂沟取了漫天飞舞的纸钱,抬上望乡坡,这就是祖先们的一生。祖先们不讲究风水,把自己交给望乡坡,因为望乡坡望得见故乡,望得见血脉相连的亲人和这方土地崎岖不平的心思,因为望乡坡上阳光最先照到,坡上那么暖和。
望乡坡上哭着远嫁的女子。喜庆的唢呐,灶台上的油灯,黄土屋里的木梳,村头大槐树下朦胧的爱情,走过望乡坡,翻过黄葛垭,未来岁月的风雨将有几何……
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冈,美丽的村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你成就,你落魄,割舍不去的永远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