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在叶嘉莹的人生中,有两个皆然不同的30年。第一个是从1948年离开祖国大陆,到1979年回到祖国大陆,这30年中她从大陆到台湾,又从台湾到美国再到加拿大,始终处于一种颠沛流离的漂泊之中。自从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便再也没有找着过家的感觉。直到1978年回来,她才从心灵上感受到了那种故国家园灿烂阳光的朗照。第二个30年便是从1979年回国到2008年,作为南开大学的教授,她亲眼目睹了改革开放给中国所带来的巨大变化。5年前,记者曾经为她做过一篇题为《叶嘉莹:穿越生命的诗行》的人物专访发表在《天津日报》上,前不久,她在南开名家论坛作演讲时,记者再次采访了这位加拿大皇家学会有史以来唯一的华裔院士、蜚声海内外的学者叶嘉莹教授。
与5年前我采访她的时候相比,她不但没见衰老,反而更精神了!仿佛在她的身上完全不曾有过岁月的痕迹!回忆30年前的情景,她还清楚地记得,是当时南开大学的书记去把她从北京接到南开大学来的。她说,她当时穿的是“人民装”,从老照片上可以看到,就是上世纪70年代流行的那种蓝色女干部服。照片上的她很瘦也很年轻,没有一点“海归”的派头,完全像个普通女干部。她说那是她回国时特意在香港的一家国货商店买的,为的是入乡随俗。说着,她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1948年离开大陆,为什么我1979年会回来呢?我又为什么会来到南开大学呢?”话匣子一打开,叶先生的人生之路便如滔滔江河,倾泻而出……
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在南开大学她的寓所里,温暖的灯光下,3个多小时的讲述中,这位80多岁老人的眸子里始终闪烁着飞扬的神采!
她说,我是讲中国古典诗词的,中国古典诗词中所有的美都在它的语言文字之中,而我在国外为了养家糊口,(上有80岁的老父亲,下有一双分别读高中和大学的女儿,丈夫那时候又没有工作)被迫要用英文来讲中国古典诗词,连语言文字都改变了,哪里还有美呢,所以我要回来。其实从我离开中国大陆的那一天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盼着能回来的那一天!
1924年,叶嘉莹出生于北京的一所“大宅门”,儿时开门读的第一本书便是《论语》,所以她对中华古老的文化就有特别深的感情。1948年冬,她随在国民党政府工作的丈夫到达台湾,但她丈夫却在第二年圣诞节的平安夜被国民政府抓去关了起来,一关就是好几年。怀抱着还在吃奶的孩子的叶嘉莹竟然也给抓进去一段日子,放出来后不得不为了孩子而艰难地四处漂泊。她在教书的时候,每当讲到中国的古典诗词,尤其是杜甫的《秋兴八首》中“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这句诗的时候她都是非常感动,常常是热泪盈眶,她在心里慨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北京?后来她在台北教书时,受邀前往美国哈佛大学和密西根大学任教,为了能和家人团聚,经历了曲曲折折,最终她落脚加拿大,被聘为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终身教授。
“黄菊凋残,素霜飘降,他乡不尽凄凉况。丹枫落后远山寒,暮烟合处空惆怅……只缘明月在东天,从今惟向东天望。”在海外,思乡成了叶嘉莹诗词创作的主题。她说:“你不知道我们在海外的人,真是想回来啊!我日日夜夜都盼着能回到故乡,回到我的北京家园啊!”1974年,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叶嘉莹被批准回国探亲。她写了一首2700字的长诗《祖国行》:“卅载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银翼穿云认旧京,遥看灯火动乡情……”
这次回国之后,1977年她又和丈夫带着小女儿一起回来了。这时候已经打倒了“四人帮”,叶嘉莹在全国各地旅游的时候,在火车上都能看到许多人拿着《唐诗三百首》之类的诗词在读,这样的画面刺激了她,她动了要回国教书念头。于是,1978年叶嘉莹就开始申请回国教书。那是暮春三月一个温暖的傍晚,她到邮局去投寄申请回国教书的申请,回家的路上,看晚霞金色的余晖徐徐渐尽,鸟儿吱吱喳喳地飞向归巢。走在温哥华美丽的林荫道上,心潮起伏,写了两首绝句《向晚二首》: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处惜余阴。”
1979年叶嘉莹的申请得到国家批准,安排她回国到北京大学教书,但南开大学的李霁野先生和叶嘉莹是在台湾相识的故交,他建议并热情邀请叶嘉莹到南开大学来。于是,叶嘉莹便来到了南大,来到了天津。“那是1979年的3月,再过几个月我就回来30年了。那是我第一次来天津,我还记得当时的南大操场上还搭着许多临建棚,当然也不可能有像现在这样的外国专家楼。我只能住在市区的一个饭店里边。那时中国经济不发达,又经历了唐山大地震,当时南大的老师一个月的薪水只有几十块人民币。所以我不让国家为我花一分钱,我回来的费用完全是自费,讲课也不要任何报酬。不仅仅是南大,后来我在很多大学讲课,从一开始的北大、北师大,到后来的南京大学等几十所国内的大学,都没有拿过报酬。我还去过新疆、兰州,好多地方,全是义务讲学。我觉得咱们国家还很穷,我是自己心甘情愿回来的,我不能跟国家要一分钱……”
不仅如此,叶嘉莹还在南开大学成立了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即现在的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并捐出了她的退休金的一半,约10万美金建立奖学金。还动员海外的朋友为南大捐钱盖教学楼。从1979年到现在,近30年的时间,听过她讲古典诗词的学生已经数也数不清了。曾经有学生问道:“在当前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学习古典诗词还有什么用?”她的回答是:“我以为,学习古典诗词最大的好处就是使你的心灵不死。”
心灵不死?这不是随便说出的一句空话,这是她用80多载的人生磨难印证了的生命真谛。她少年丧母,青年丈夫遭遇祸患入狱,人到中年又痛失爱女……可是,千曲百折之后,为什么你在她的脸上竟然找不到一丝沧桑的影子?为什么在经历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承受的打击之后,她却依然初衷不改,爱诗如命?正如她自己在一首诗中所写:“一世多艰,寸心如水……历尽冰霜偏未死。”是早已成为她生命中一部分的古典诗词支撑着她的心灵,抚慰她的伤口,坚强地度过一个个人生的关口。
近年来,中华传统文化开始在青年一代中“热”了起来,读《论语》和热爱古典诗词的人越来越多。那晚,叶嘉莹在南大的小礼堂里讲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记者看到,小礼堂内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后面和两侧还有许多站着听讲的人,一些来晚了的同学只能席地而坐,甚至一直坐到讲台边上。当叶嘉莹开始讲课的时候,礼堂里安静极了,中华古典诗词犹如一场春雨,点点滴滴滋润着台下一颗颗年轻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