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词汇常常是一个时代风气的象征。近一个时期,报刊上突然多了“尊严”一词,许多声音都在讲要让人活得有尊严。标志了时代的进步及人们对社会生活期待的提高。
“尊严”可以拆解为两个意思:一是由享受尊严的主体所持有的生活姿态,叫“自尊”。二是由社会给所有社会成员以平等的待遇和地位,叫“尊重”。
许多年前,我遇到过两件事,都发生在家乡陕西。
一次是夏夜,“火炉子”西安的气温热不可耐,住在旅馆迟迟不能入睡,直到子夜,才昏昏沉沉入梦。可是,突然有强烈的灯光将我刺醒,我揉了半天酸涩的眼睛,才看见明灯下四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分两排站在我的床铺两边。我一时弄不清他们是何许人,站在这里干什么,只本能地觉得自己赤条条一丝不挂躺在床板上太不雅,想拉一件衣物盖住自己的下身。一位男子十分严肃地摆摆手,示意我别动。我只好重新躺下仰望,等他们发落。
几位发话了,原来他们是这一片派出所的干警,以及旅馆的保卫干部在查夜。他们要我出示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一切证件。
我听明白了。原来我房间锁着的门,是他们打开的,那些刺眼的灯也是他们拉亮的。那一刻,我的屈辱和愤怒到了极点,但我知道,我无法抗争,他们检查每一个可疑分子是他们的权力。我只好忍气吞声,把证件拿给他们。他们一派一丝不苟的样子审视了那些证件,还给我,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扬长而去——查另一间房去了。
直到天明,我再也没有睡意了。我仔细想着自己那一刻的“丑态”,像是一具躺在手术台上等待解剖的尸体,更像放在案板上等待刀斧切割的肉块。他们把你当人吗?说是在查证件,为什么不打个招呼让我穿好衣服,开了门接受检查?想着想着,我的身体发抖,头上不断冒汗,书本上学过的许多关于“尊严”的词汇,一齐都燃烧起来,像要爆炸。那一刻我真愿意自己和那座旅馆都成灰烬。谁能忍受羞辱如我?
想不到此事过了几年后,在我的故乡咸阳,又重演了一次。
这回是应一家单位邀请,我和夫人一同到了咸阳。我向夫人还不断夸说着家乡多美,人多善良、淳朴等等。岂知在宾馆睡到半夜,突然又有查夜的保卫干部,开了房门冲进来,要我们出示身份证件。那尴尬是难以言说的,我把证件扔给他们,要他们走。我下决心要报复他们一下,因为,我的同学正在这个城市里当一把手。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电话去“告状”。市里觉得事态严重,立即派人来处理。这时,我看见那些保卫人员像狗一样可怜,声声说:“对不起!”要请我们夫妇吃饭云云。我心想,滚蛋吧,你们这些从来不懂得尊重人的家伙,谁吃你的饭!
这是我的两次在家乡“走麦城”的遭遇。我想,好歹自己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怎么会在自己家门前颜面尽失。
“尊严”,信仰权力的人,既不懂“自尊”,也不会尊重别人。他们把折磨别人、羞耻别人当成享受权力的快乐。他们是权力与金钱的奴隶,只给权力与金钱以尊严。在许多有权力的人的眼里,觉得普通人根本没有享受尊严的权利。
社会的公平与公正,应该是每个人享受尊严的基础;没有公平与公正,就谈不上有尊严的生活。
日前,和几位著名的大评论家、大编辑在一起聊天。他们的工龄几乎可与共和国等长,他们的声誉如日中天。他们的形象,却多是形容枯槁,很像晚年的鲁迅,或行吟泽畔的屈原。他们是文坛上的“熊猫”,是青年人口中的“大师”。可是,你不能问他们的工资待遇,也许因为退休得早,工资只略高于一些进城的打工者。有时看他们参加各类文学研讨会,会前要读长达数十万字的书稿,会上要读长长的文稿,常常口干舌燥,润笔之费,不过屈屈几百元。当一个人的社会价值和贡献被漠视,被贬损,无异于尊严被践踏,被羞辱。尊严,尊严,敢问他们的尊严安在?在他们年轻力壮之时,常常是大篇文章,累累著作,那时稿费极低,近乎无;如今,年迈力衰,工资低微,可以挣钱的文章已无气力去写。看到他们,总有一种斯文扫地之感。想到那些说唱艺人们每每出场几分钟,身价数以十万计,同为文艺工作者,可谓霄壤之别了。
有一次,在作家协会参加了半天咨询工作。结束时,组织者给每人发五十元钱,说了句:“真不好意思,只有这点钱!”我说:“是我们不好意思,连这点钱都要!”
我们每天都在呼喊尊严,又每天都在丧失尊严。
尊严!我很羞愧地写下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