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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十七回里,众人进入怡红院,看到的是芭蕉和海棠。
海棠在古典文学里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它的色彩非常繁复,可以从浅橙色到绛红色、艳红色、紫红色,有很多的变化。书中是用芭蕉的绿和海棠的红做色彩的对比。大观园里唯一的男孩子宝玉是非常爱色彩的,他喜欢热闹,喜欢华丽的东西,所以他住的院落里布满了色泽艳丽的芭蕉和海棠。
芭蕉是园林里面常常用到的一种植物,在下雨天,尤其在江南的梅雨季节,最美的就是雨打芭蕉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听觉的享受。芭蕉还有一种视觉上的特征,玩水墨画的人比较懂。芭蕉的叶子长老了以后,它的绿色很深,投射在白粉墙上的那一块影子是比较深的黑色,而从蕉心刚刚抽出来的叶子是非常薄的、透明的,它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就是淡墨色的。芭蕉通常都种在白粉墙前面,这样可以欣赏到白粉墙上浓墨和淡墨的变化,仿佛是一张以芭蕉为主题的水墨抽象画。园林艺术里面其实包含了很多跟美术、音乐以及非常复杂的文学传统有关的记忆,所以我常常觉得,要真正弄懂传统的文化——包括美术、戏剧这些东西,恐怕游园是最好的方式。
《红楼梦》中,众人见到了景物,然后大家开始命名。其中一个人就说,最好叫“崇光泛彩”。“崇光”是讲芭蕉叶子上绿色的光在流动,“泛彩”是讲海棠颜色的艳丽。宝玉听了以后认为不错,可是他觉得有点可惜,他说,这个地方种芭蕉和海棠,很明显在暗示两种色彩:红色与绿色,他觉得题名一定要把“红”和“绿”两个字镶进去。
在文学里面,“红”和“绿”这两个字要用在一起是非常不容易的。北宋、南宋之交的女词人李清照,曾经用过“绿肥红瘦”,说暮春的时候,绿色越来越多,红色却在凋零减少。“红绿”很少有人敢并用,“肥瘦”也很少有人敢用,她竟用了这四个大家都不敢乱用的字。
我发现,很有趣的是,女性在创作上不表现则已,一旦表现,常常与男性不同,因为她们的感官中有一种非常厉害的直觉。
宝玉继承了李清照的传统,他希望用“红”和“绿”。所以,其实宝玉身上有很多女性的气质。我们总觉得男人应该阳刚,女人应该阴柔,可是这样很可能使女性豪迈的部分难以发展,而男性温柔的部分也无法表现。现在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传统的性别划分对人其实是一种限制。
宝玉的很多文学表达其实有非常女性化的部分,他的那副“吟成荳蔻诗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的对联是非常女性化的,是感官的,也就是说,宝玉身上的某种女性特质一直没有被剥蚀掉。虽然他的父亲一直想要把他身上温柔的、缠绵的部分去掉,希望他将来可以做官,可是宝玉一直保有自己非常性情的部分。性情和礼教是对立的,礼教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而性情是人的本性。宝玉跟他爸爸一起游园,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一边是礼教,一边是性情。
我们并不认为礼教不应该存在,可是如果只有礼教而没有性情,就会变成做作和虚伪;只有性情而没有礼教,就会变成滥情。二者之间有一个平衡。在大部分以男性为主体的主流文化中,在只讲礼教而无性情的社会里,《红楼梦》很明显地强调男性主流文化中要保有性情的部分。这是为什么怡红院用了“怡红”两个字的原因。“红”常常象征女性世界,“怡”就是心怡。宝玉被称为怡红公子,他喜欢红,渴望红,耽溺红,眷恋红,“红”代表宝玉的某一种真性情没有丢失掉。
走到此处,宝玉用了四个字——“红香绿玉”,完全是套用李清照的“绿肥红瘦”。海棠有香味,所以是“红香”;芭蕉像玉一样,上面有莹润的光彩,称为“绿玉”。这四个字后来被贾元春改成了“怡红快绿”。当然这样比较雅,可是我觉得“红香绿玉”是比较女性的,“怡红快绿”是比较男性的。宝玉作为一个男性写了“红香绿玉”,他的姐姐反而把它改成了“怡红快绿”。这个姐姐虽然是女性,可是做了掌权的皇妃以后,她有一种男性具有的官场气派。如果把性别跨越作为一个当代研究的重要课题,《红楼梦》是最好的一部书,它多次牵涉到性别跨越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说,性别并不只是生理上的东西,同时还是一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