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大学毕业后我又回到天津日报文艺部,继续做编辑,更频繁地出入孙犁的家。孙老有两张桌子,一张写字台靠窗,写作用的;另一张八仙桌迎门,会客用的。客人来了,孙老总是坐左边,将上首右边留给客人。客人这一边的桌角上,嵌着一张纸条,上边写着:遵医嘱,谈话不要超过20分钟。而这份医嘱对我们却无效。大到文坛风云,小到周刊稿件,八仙桌边谈笑风生。
那时,孙老正在写作他的“芸斋小说”,已有多篇发表。我感觉这些小说与他的“白洋淀小说”在艺术上有很多不同,经历了“文革”,他的创作风格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他的小说进入了一个他从未表现过的、崭新的境界。我想写一篇评论文章谈谈自己的看法,但心里没底,因为没有相当的理论把握能力,是拿不起这样一个课题的。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孙老,他当即鼓励我,说放开手写吧,写完我看。文章写完了,我送去请他指教。看过之后,他专门托人捎来信,说写得很好,就发在“文艺评论”上吧。文章发表后,他又特意送我一幅他写的条幅,抄的古诗“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州”。
这篇《试论“芸斋小说”的艺术风格》后来收入《孙犁作品评论集续编》,看了目录,我才知道它是第一篇对《芸斋小说》进行评论的文章。孙犁是大师级作家,多年来对他的创作进行评论和研究已经形成了一个强大的理论阵营,其中高手如林,而这样一个重任,他却交托予我,交托予一个新人,一个在文学评论方面毫无经验的毛丫头。这篇文章很幼稚,却是我走上文学评论之路的起点;没有孙老的鼓励,它不会发表,没有它也就不会有我其他的评论文字,更不会有我的理论专著《侦探小说学》了。
1986年,有感于当时天津文坛一批青年作者勤奋笔耕而鲜为社会所知,我策划了一个破天荒的行动:在一段时间里,集中推出一批他们的小说,并且每一篇都配有评论家的专评,一起发表。行动持续了两个多月,发表了赵玫、余小惠、李晶、牛伯成、张永琛、王爱英等人的作品,其中也有我的短篇小说。但如此隆重而集中地推出青年作者,在“周刊”尚属首次,特别是这批版面上又有我的小说,编辑部内部看法很不一致。我们久已习惯了只编不著,习惯了“编辑只能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单一的工作方式,况且那年头“成名成家”、“实现自我”的意识还在主流观念领域中受着歧视,三十啷当岁的我内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大家都在期待着孙犁,等着他拿出意见。
我多想独自一人跑到孙老面前,向他陈述,向他倾诉。但我毕竟不再是个不谙世事的毛丫头了。我能做的,惟有坚持和等待。孙老的意见是辗转传过来的,他说,年轻人有想法,让她试一试嘛。他的意见立刻平息了所有议论。多少年过去了,这批青年作者都成长为有相当成绩的作家,历史再一次证明了《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对天津文学事业的贡献。而只有我,才明白孙老在整个过程中给了我怎样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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