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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李夫夫妇在孙犁家与孙犁合影 |
正在医院病床输液,忽听电话铃响,编辑部通知我:孙犁同志今晨6点钟逝世了。“嗡”地一下子,我从感情上难以承受这一突如其来的噩耗,立即陷入无限悲恸的深渊。稍事镇静后,我挣扎着更衣,直奔孙犁灵堂……
我和孙犁,相处半个多世纪,是有缘分的。这个缘分,不仅仅是我们在战火中一块儿随军进城,在报社同事40余年;也不仅在于他是当代文豪,令人高山仰止,而我素以贤敬之,以师尊之;也不仅在于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所共同经历的历史,我们俩相处之特殊机缘,而在于在这三个“不仅”发生的过程中,不知道怎么赶前滞后,阴差阳错,结成了近邻。
那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孙犁住在多伦道编辑部后二楼一间木廊陋室里。此房东、西、南三面有窗,玻璃门朝西开,冬天灌风,夏日西晒溽热难忍。他就在这间简陋斗室,创作了著名的抗日小说《风云初记》和其它若干名篇,风靡全国,广为流行。当时我刚过二十,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记者。可是,我非常喜爱孙犁的作品,尤其他那来自群众的炉火纯青的语言,淳朴、简练而优美,读起来是一种美的享受。从那时起,我写新闻通讯或报告文学,遣词用字,努力学习孙犁的语言风格。说句后话:在下不才,画虎却成猫。到了1951年,孙犁因家眷由农村老家迁津,就搬走了。报社把那间小屋腾给我,作为结婚住房。我成了家。
就在这一年,孙犁严重失眠。我奉总编辑之命,陪他邀一中心医院院长、内科专家刘绍武看病。但他寡言不语。经过仔细诊查,刘绍武大夫把我叫到一边说:“没有器质性病变,需从精神方面慢慢加以调养。会好!”然后,问孙犁:“最近,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或者,着急生气了吗?”孙犁只答了8个字:“为家里事,着了点急。”刘绍武大夫讲了些疗养意见,孙犁不久就到青岛海边养病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和孙犁打交道。虽然失眠症没有马上治好,但孙犁对此事永记不忘,20年过后,多次向人提及。
1964年春,我和方纪、远千里随周扬在天津南郊北闸口乡一个村蹲点,调查研究;孙犁正到北闸口乡另一个叫吕坨子的村体验生活。一天傍晚,在村外散步,我遥指吕坨子村,对周扬他们说:“你看那个村,孙犁每天那儿去,深入生活。”周扬惊讶说:“噢,多年没见他了,找一天我去看看孙犁。”他们是抗日战争时期在延安鲁艺建立的友谊。几日后,我陪周扬到多伦道报社宿舍,看望了孙犁。
哪料到在十年“文革”动乱中,我们同遭厄运。孙犁被打成“周扬文艺黑线包庇和重用的黑作家”(见造反派出的《造反有理》报),我被打成“文艺黑线祖师爷周扬的黑秘书”(见:同上)。我们一度随同报社、广播电视局数十“牛鬼蛇神”一块儿,被关在北郊新闻“五·七”干校一个大“牛棚”里,除干杂活外,负责喂养99头(菜)牛。
孙犁高风亮节,著作等身。他,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二者不可分。但是,我最钦佩的,是他的人品。
孙犁虽然笃信政治决定文艺,但他从不趋炎附势,违背良心,编造虚伪作品,所以他的作品,经得起时间与历史的考验。即使在“文革”飓飙中,狂犬吠日,叫得那么厉害,除了污蔑谩骂之外,没有一张大字报,没有一篇大批判发言,驳倒孙犁的文章。孙犁本人也没作过一次“认罪”或“检讨”。造反派开了那么多大大小小批斗会,都白白费了力气。记得在一次批斗会上,见一个汉子念了一段“最高指示”后,横眉竖眼地指着孙犁的鼻子,厉声喊:“孙犁,你老实交代:怎么用小说反党!”孙犁拉长脸,眨了眨眼,不说话。问急了,他反问道:“××,你看过我的小说吗?你说说我哪篇小说反党?哪儿反党?”问得那人哑口无言,不吭声了。在那种嚣张场合,哪出现过这样大义凛然的反攻?我暗中称道:“好!鲁迅的骨气!”当时流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可是用不到孙犁身上。正如他在《孙犁文集·自序》里说过的:“文章和作者,自有客观的尺寸与分量,别人的吹捧或贬抑,不能增减其分毫。”
当时管我们“牛鬼蛇神”的小个子队长好打人。一次,我把他叫到没人的地方,暗暗提醒他说:“打谁,你也不能打孙犁!……”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瞪大眼睛说:“孙犁,孙犁怎么啦?李夫你老实呆着!”因为在上世纪50年代,我当报社人事科长时,曾帮他解决过婚姻问题,所以我劝他说:“我是为你好。要不然,你真打了孙犁,说不定有朝一日,他会把你写进他的书里,那可是白纸黑字啊,就把你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他问:“什么柱?”我说:“耻辱柱。”他问:“那会怎样?”我说:“就会像秦桧一样,遗臭万年!后代人多会儿看了,多会儿骂你。”这个家伙一听,发火了,说:“李夫,你好大胆子!想复辟呀!”我说:“复辟不复辟,咱先不谈。反正,圣人到什么时候,也是圣人。”他朝地猛吐了一口唾沫,说:“呸!狗屁!”我说:“听不听,由你。但应该明白:糟踏圣人,不会有好下场。”他吼道:“你骂人?!”嘴硬是嘴硬,但他一直没敢打过孙犁。这是事实。
1968年底,天寒地冻,特别冷。一天,让我们为“革命群众”修自行车棚,最后把地夯实,好放车。我和孙犁用一个木夯。我俩都穿一身破棉裤棉袄,腰间扎着一根绳子,头戴耷拉耳朵的棉帽子,面对面佝偻着身子,两手各自攥着方夯四角上的木柄,面无表情地,吃力地把夯抬起来,复又把夯砸下去,一个坑,一个坑,排着夯……孙犁说闲话,小声问我:“××,是学嘛的?”砸了一夯,我答:“别看他长得那个模样,还是念清华化工系的哩!”砸了一夯,孙犁说:“什么系?”我说:“化工。”砸了一夯,孙犁说:“不会吧?”我说:“没错。就因为他是学化工的,一解放,就让他跑塘沽化工厂嘛。”孙犁说:“清华没有他那个系。”我说有,他说无,我们俩争持了好几个来回。我最后说:“怎么没有呢?人家就是从清华到解放区去的嘛!”孙犁笑了笑,问:“清华有他念的大腿系?”一听,我恍然大悟。随之,我们俩不约而同地仰脸哈哈大笑起来。别人在旁问:“你俩笑嘛?”我说:“保密!”在孙犁眼里,耿直正派是君子,趋炎附势、奴颜媚骨、阿谀奉承是小人,包括“抱大腿”,巴结领导。当然这是后话:数年之后,有一次这位同志到我家去,临走出我家门时,正好碰见孙犁坐在窗前小板凳上乘凉。他立正站着,毕恭毕敬地点头向孙犁问好:“孙犁同志,您好!”冷漠呆滞的孙犁却把头一扭,抬起身来,进屋去了。这就是孙犁的性格。
在“牛棚”时,我的结发妻子去世了。因为孙犁是“重点”,周日不准进市回家。一次周末晚上,他光着脚,从通铺上迈到我的铺位,悄悄对我说:“你回去,打听打听我老伴死了没有?”孙犁老伴是位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对他体贴入微是有名的。我说:“怎么会呢?”孙犁说:“你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她病得已经够呛了。”第二天,我回来告诉他:家里平安没事。但,自古人生谁无死,过了不久,作为孙犁第二个文学语言源泉的童年原配夫人果然不幸病逝了,孙犁好不悲伤。
后来落实政策,我和孙犁都分在报社文艺组工作。
1972年,公家把孙犁原来的住处——1919年吴鼎昌盖的苏州园林式别墅北房一分为四。西头两间还给了孙犁,紧挨他的两间分配给我,使我第二次在孙犁住过的房子里结婚,安了家。从此,我和孙犁成了一墙相隔、两窗并排而门相对的邻居。后来,书法家王学仲听说,便写了一副对联,称:
“杨震辞金甘抱朴
孙犁著作懒为官”
并在旁白写道:“李夫同志结孟邻有作家孙犁者,予深慕其为人。盖迩年,文艺家不事著作角逐选场,以博一文艺头衔,争官风气日炽。因撰为斯联以颂贤者,然而弥文日盛,非吾之力所可丕变颓风也。”
孙犁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已成家另过,惟他一人在此深居简出,过着平静如镜的生活。他历来鄙视仕途,远离官场,与世无争,惟勤读书勤著作。“文革”以前,他在家写作,是不上班的;落实政策以后,领导上让他天天上班编辑稿件。一次聊天,他告诉我:“我最怵头过马路了。一看见车水马龙,快速来来往往,我就眼晕,两腿发颤。”我知道孙犁缺乏城市生活经验,不会打电话,不会买东西,不知道哪里有娱乐场所,所以我就把他上班的困难,报告给报社革委会主任。主任说:“那就别让孙犁来上班了。”就这样,他又恢复了过去几十年的生活常态:向来不出门。虽然,他在全国在地方有许多社会职务,包括作协主席、人民代表等等,但他从来不去参加有关会议。他既不上街购物,也不访亲问友,完全过着一种自我封闭式的生活。与之邻居16年,在我的记忆里,除到报社上班之外,他只出过五次门:
一次,我、石坚、鲁思陪孙犁去北京看望魏巍和田间。那一次,我们仨敲了他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竹杠”,在西总布胡同川府大饭店吃了顿炸锅巴,花了八块钱。
一次,“干部解放”后,周扬为了向受过他牵连的同志致歉和慰问,来天津时看望过孙犁。在我建议与陪同下,孙犁和方纪一起到市第一招待所,礼节性回访过周扬。
一次,1972年他回过一次安平东辽城老家。
一次,在十年动乱时,一位市委副书记指名会见孙犁。在报社革委会主任陪同下,他到了那里,徐庶进曹营,一言未发。在回来的车上,主任急了,说:“老孙呀,你怎么见了书记,一句话都不说啊?”孙犁听了,没说话。主任哪懂孙犁的心!
一次,市里让孙犁帮助京剧团修改反映白洋淀抗日斗争题材的现代京剧《芦花淀》,他随该剧编导去过一趟白洋淀,所谓体验生活。最后,他在270字的稿纸上,用核桃大的字,写了两页提纲意见。
在拨乱反正后,有一次中央点名几位全国著名的作家,到北京开座谈会,其中有孙犁,而且规定不得请假。市里让我动员孙犁,一定参加。我对他说:“这回可不是一般的会,只几个人,不去可不好交代啊。”孙犁总算答应了,但他提出需带邹明同往照顾他。请示北京,北京同意了。我以为一切安排妥当,便去值夜班了。万万没有料到,第二天中午,我睡觉醒来,一看他正在窗前修剪豆角菜架呢。“哎呀,孙犁同志你怎么没去呢?”他回答我说:“早晨,我有点头晕。没去了。”
但是,在文学事业上,他兢兢业业,非常勤奋。他最值钱的家产,就是那浩如烟海的书。在“文革”初期,把他的书籍全部抄走了;落实政策后,大部分书丢失了,把许多值钱但没有人要的线装书发还给他。他每天像钟表那样规律那样准确地在书海里度过。或者临窗写作,累了,出来在窗前坐一会儿,或者踮脚活动活动,或者摆弄摆弄花草,然后又回屋劳作。尤其令人看重他的是,他在全国联系很多青年作者和青年文学爱好者,在培养青年文学人才方面树立了楷模。
孙犁虽然身居都市,但却过着类似农村的朴素生活。从前论级别的时候,市委第一书记属八级干部,孙犁级别是九级。但是,他家没有电话,没有沙发,没有任何现代设备。改革开放以后,他只有一个不带耳塞的半导体收音机。这是他家唯一的现代化。我多次劝他买台电视机,他说:“那玩艺儿太吵。”我劝他安个空调,他说:“咱这房这么高(足有4米),冬暖,夏凉,还用得着空调?”我说:“你一人生活,太需要个冰箱了。”这回,他动了心。隔了些日子,问我买什么牌的好。我说:“买进口的。”可是过了一年多,也没买来冰箱。我问何故,他说:“我天天粗茶淡饭,五谷杂粮,我又不吃剩饭,有啥要冷冻的。”结果,还是吹了。
因为孙犁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有很多人以为此人大智若愚,甚为孤僻,其实不然。孙犁甚重感情,内心世界十分丰富。我一家人与之和睦相处,相互关心,相互照顾,很是亲近。1976年大地震时,我们全家第一个喊救的,就是孙犁。每逢过年过节,我们互赠饭菜,如同家人。多少年来,大年初一,第一个先给孙犁拜年。使我最敬重的是他尊重人的美德。无论长者还是幼者,他都平易近人,待之如宾。凡来访者,临走时,他都送出门外,至拐角11级台阶处,或到台阶下,他说声:“您走好!”
吕正操来看他,临走时,他送到送客处,道声:“您走好!”
程子华来看他,临走时,他送到送客处,道声:“您走好!”
梁斌来看他,临走时,他送到送客处,道声:“您走好!”
年轻文学爱好者来访,临走时,他送到送客处,道声:“您走好!”
从农村来找他求教的青年作者临走时,他也送到送客处,道声:“您走好!”
使我永远难忘的是:他在看病问题上,对我的信任和寄托。孙犁体弱多病,但是他不愿去、甚至拒绝去医院。身感不适,就和我商量。
1980年冬,一天深夜两点半钟,他头晕,天旋地转,趴到我家窗前,用杖敲窗户,喊我大儿子的名字,说:“我头晕得厉害,都没有脉了。你赶紧到对过招待所给你爸打电话,让他回来看看我!”我的大儿子说:“您没有脉,怎么还能来敲窗户呢?别慌,您先回屋,我去打电话。”结果我在夜班编辑部,让我大儿子到上海道报社宿舍,把报社医生找来抢救了孙犁。
我和孙犁近邻16载。到了1988年,我们两家都搬走了。但孙犁有病,还是找我参谋。一次,我去看他,他把儿子晓达叫到跟前,嘱咐说:“以后我有病,不清醒的时候,没有你李夫叔的话,不许动我指去医院。”我说:“孙犁同志,您说得严重了。我可担不起这份责任。”孙犁说:“就这么定了。”到了1993年,真遇到麻烦了。孙犁患了胃癌,但他拒绝去医院手术。家属、报社同志们与他本人的意见,针尖对麦芒,矛盾了。然后,把我找去。孙犁对我说:“李夫,我不怕死,但我怕死不了,活着受罪。我今年八十了,就不再去受那个罪了。”我说:“不对我们想办法,既不死,也不受罪,行吗?”经我游说,最后勉强同意只去医院进行一般治疗,不动手术。哪曾想到:到了医院,医生诊断胃癌已经转移,没有手术意义了。这就是说,预期不良:顶多再活一年半载,就要撒手人寰了。
市委非常关心孙犁的病情,指示市卫生局为孙犁组织专家会诊。我也列席了医学专家会诊会。会上,吴咸中院士举了一个实例后,大意说:“根据我的经验,对七八十岁的老年人,切除转移癌后,残留癌细胞再生也比年轻人慢。像孙犁同志这样的胃癌做切除术,再等到残留癌细胞增生,危及生命,顶少需要两三年的功夫。说不准,弄好了,孙犁同志还可能跨越本世纪哩。为什么放弃手术?做”经过讨论,大家一致同意吴咸中院士的意见,并决定吴咸中院士上手术台关照,由在场参加会诊的南开医院院长、急腹症专家鲁焕章主刀。病房主任说:“病人现在情绪不好,坚决不同意手术。怎么办?”吴咸中院士说:“这个好办。交给李夫同志去办,没问题。”到此会散。
因为孙犁当时并不知道是胃癌,我趴在他的病床前劝他手术。孙犁怕痛苦,坚决不肯。我对他说:“1973年我做胃切除手术时,吴咸中保证说:我让你无痛苦地度过手术。我就是请吴、鲁二位给我动的手术。从开刀到缝合,只用了40分钟,一直到拆线,根本没有疼过。”孙犁不信:“哪会呢?”我说:“专家就是这么神”最后,孙犁接受了手术……
一晃10年过去了。事实灵验了吴咸中的预言:孙犁同志跨入21世纪又两年
……
在灵堂上,晓达搀扶着我站在孙犁遗像前,我一下子想起上述种种,不禁失声痛哭。我向孙犁同志一边行三鞠躬,一边默默念叨:
“孙犁同志,您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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