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峰2002年09月17日
忏悔,我的心一生都不得安宁
核心提示
在幼小的孩子看来,由亲生父母所组成的家是神圣、幸福的象征,一直期待着这种幸福的金钟从小却生活在家庭崩溃的边缘,年幼的他从求爸爸妈妈,发展到求所有的亲戚帮助阻止父母离婚……经年累月的家庭战争使他稚嫩的心灵备受创伤,也使他过早开始寻求另一种安慰和幸福,21岁,他已成为一个5岁女孩的父亲。由于其父母终于分道扬镳,作为儿子,享受完整家庭生活的愿望彻底成了奢侈的梦,金钟更多地考虑起自己做父亲和丈夫的责任,然而不幸却变本加厉地降临,从小到大第一次反抗父亲,就将生父送上了不归路……自己身陷囹圄。悔愧之余,娇妻弱女的未来也折磨着等待法律制裁的金钟。
8月16日,门头沟法院对金钟一刀致其父死亡案作出一审判决,认定金钟犯故意伤害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1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随后,金钟以自己是过失杀人为由向二审法院提起了上诉。
金钟为什么拿刀去反抗父亲?为什么又执着地说自己是过失杀父?
8月2日,金钟一刀致其父死亡案公开庭审。当天一大早,记者匆匆赶到了门头沟法院。开庭前,旁听席中呼啦一下坐进了一群中年男女,面色阴沉。
记者了解到金钟的父亲有兄弟姐妹6人,其父在兄弟中排行老大,已与金钟的母亲离婚,法院只允许金钟的6名亲属旁听,来了两个姑姑,几位叔叔和姑父,金钟的母亲以及其父亲现在的女友,金钟自己的女友均没有参加旁听。
坐在记者身边的中年妇女看见记者手里的采访机警惕地问:你是干什么的?记者已得知家属很排斥采访,一语含糊带过。稍后换到紧挨公诉人的一侧,发现原先自己前排的一位家属正冲公诉人怒目圆睁,咬牙切齿,而法院和检察院工作人员的照相机、摄影机也明显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这些家属急于保护的“弑父逆子”是什么样的人呢?
-庭审:
我不是故意捅他,之所以拼命想把刀要回来,为的是看看上面有没有血,证实一下我是不是真的捅着我父亲了
“带被告人!”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金钟愁眉紧锁,一双郁黑的眼睛透露出深重的罪孽感和心灵的饱受煎熬。他皮肤白皙,个头不高,人非常消瘦,右手僵硬地捂着左臂,匆匆走进法庭的样子如同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动着才坐到了被告席上,把穿着带有“门头沟看守所”字样坎肩的瘦削背影留给了旁听席里的亲属们,仅仅几秒钟短暂的一幕,旁听席里的女人们悄悄抹起了眼泪,男人脸上则掠过隐藏不住的痛苦之色。
公诉人指控:今年4月30日下午6点多,被告人金钟在门头沟区家中,因琐事与父亲发生口角,后持匕首猛刺其父胸部一刀,造成其父失血休克死亡……应当以故意伤害罪追究刑事责任,金钟的辩护律师则以过失杀人据理力争。
金钟向法庭陈述时说:和父亲发生争执以后,拿刀只是想吓唬一下父亲和那些陪他玩儿牌的人。自己不是左撇子,所以才会左手拿刀,右手拿脸盆,自己绝没有故意想伤害父亲。当时喝多了酒,只感觉刀扎到什么东西了,再看,手里的刀没了,就拼命想把刀要回来,想看看上面有没有血,以证实自己是不是真的捅着父亲了……
庭审结束,金钟的两个姑姑靠墙而立站在羁押室外边,久久不肯离开,寻找和他见面的机会。
与其他被羁押的吊儿郎当的犯人相比,金钟明显充满焦虑。自古杀人偿命,何况是杀死亲爹这种为人不齿的行径。心灵的拷问显然把金钟折磨得疲惫不堪。面对记者,他主动接受了采访,他说话声音不大,提到父母离异表现出强烈的自卑感。
-事发:
这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反抗我父亲
记者:你的辩护人说,事发当天你父亲炖了肉给你端过来一碗,你女友做了鸡也送过去一些,平时你和父亲的关系处得怎么样?
金钟(沉浸在回忆中淡淡一笑):关系还可以。我父母离婚后,我父亲现在的女友准备跟他生活时,曾问过我同意不同意。我母亲也跟我说,叫我别管父亲的事。我父亲和母亲这么多年来吵架,甚至还动手。再这样下去,对他们都没有好处。过去他们因为我小没有分手,但精神上并不愉快。现在都40多岁人到中年了,希望他们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平平安安,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等他们岁数老了,我可以尽尽孝心,去照顾他们,所以我没有刻意反对过他们离异。
记者:你多大的时候,他们离的婚?
金(蓦然一惊,犹豫后):他们离婚是经常性的,红本绿本经常交换。我跟父亲和母亲的感情都不错,上一次他们去法院没带我,父亲向法院提出要我。去年俩人领了离婚证,法院把我判给了我父亲。我琢磨也是,一个女人带着我再找朋友会不方便。
很小的时候,我就曾经不止一次地向他们恳求:希望他们不要离婚。最起码咱们是一个完整的家:有父亲、有母亲。我亲口跟他们说,后来就跑去找姥姥,找姑姑,让其他亲戚帮着我一起说,给父母劝和。他们也经常问我,如果你父母离了婚,你跟谁?回答这个问题,从小我就不假思索:他们离了婚,我谁也不跟!我唯一的目的是让父母听了我说这种话,就不离婚了。
我父母之间也谈不上有什么矛盾,因为个性不和,加上两个人都有缺点,时间长了,没有了刚认识时的激情,发现对方的缺点又不能接受,或者感到难以忍受,不能及时加以调整,就有点水火不容。
记者:这件事对你有多大的伤害?
金:这件事我还是理智地接受了。我没有因此痛恨过他们哪个人,我知道他们迟早一天会分开。
但不幸并没有因此而走开。金钟的父亲没有正当工作,常常在家和一帮朋友搓麻将。金钟的女友和他一起生活多年,有个孩子也已经5岁了,因为生活不富裕,金钟一直感觉对不起女友,加上女友工作三班倒,常常会因父亲的喧闹影响休息,金钟为此对那些成天和父亲耍麻将的人很恼火。曾跟父亲说过几回,劝父亲不要再和那些人来往,但却无济于事。
4月30日下午,父亲屋里又开始搓麻将,金钟坐在院子里已陆续喝了3瓶啤酒。6点多的时候,金钟的女友因晚上要上班该休息了,她的妹妹也在,金钟担心女友的妹妹感觉自己家里环境不好,产生姐姐跟上他受委屈的想法,实在忍不住,就去父亲屋里说了爸爸几句,要求他们安静一些。
没想到父亲当着一帮牌友的面反唇相讥,过了一会儿又到金钟屋里指责他:能住就住,不能住就滚!当着自己女友及其家人的面,金钟急了,借着酒劲,他鼓起勇气,决定说什么也要让父亲让自己一回,绝不能在女友家人和父亲那帮牌友眼里这么没有面子。
金钟操起菜刀,被女友夺走了。他又翻出匕首,稀里哗啦把自个屋里门窗的玻璃砸碎。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右手拿着搪瓷脸盆,左手握刀进了父亲屋。
金:我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走过去用脸盆在他头上砸了一下,父亲腾地就站了起来,我吓了一跳,非常害怕,胳膊下意识地向前挥了一下,感觉手里的刀捅在什么东西上。
金钟一刀捅在了父亲右胸上,一位牌友冲上来把刀夺下藏到了柜子里。金钟急着要刀,转瞬之间,有人让他快去叫救护车,而他的父亲已坐在地上,胸口浸出了一滩血,当时金钟就傻了。
记:怎么把你父亲送到医院的?
金:我抱起我父亲就往外跑,因为我家离主要公路沿线至少还有一千米的距离,当时我一直搂着、抱着我父亲,因为我当时心里相当地害怕——那是我唯一的亲爹,毕竟我们相依为命。他当时已经不说话了,而且胸口还流着血。我一边抱着父亲往公路上跑,一边想怎么拦车。因为人站在路边招手,司机看见是这种事一般不会停车。情急之中,我冲着父亲的一个牌友,是谁我记不清了,我伸手冲他一点说:你,给我站到马路中间,必须截下一辆车来!
-致死:
我跪下,给父亲也给医生,求父亲跟我说说话,求医生救救我父亲
记:送到医院以后呢?
金:我直接跟进了急救室,一直在我父亲身边呆着,一边叫我父亲,一边求大夫救救我父亲。我看到父亲胸前还在流血,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就一直哭着叫他,让他跟我说话,反复地叫,反复地求,跪在地上,给大夫,给我父亲。
记:你父亲什么状况?
金(声音一下柔和下来,哀伤而无力):当时他不说话……躺在那儿没什么动作,我害怕极了,这时派出所来人把我带走了。两周后,检察院的人提审,我才得知父亲死了。
记:在这两周里,你怎么想这件事的?
金:我觉得我父亲不应该死,他的伤在右边,而心脏在左边,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指着自己右部胸侧的一块鸡蛋大小的疤痕),这是我过去与人打架时,被人用改锥扎伤的,和我父亲是一个位置,我当时就喘不上气来,我以为我父亲着急喘气,顾不上和我说话。
我想我走后,我父亲会很快被抢救过来,而且会出院,甚至很快到公安局来把我保回家,因为我们毕竟是亲爷俩。所以当时没有太多的想法。
记:得知你父亲已经去世,你想过些什么?
金: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我心里又是恐惧、害怕,又是不敢相信,一时心里很乱。
回到看守所以后,心里涌上许多念头,想到了自杀甚至潜逃。但是后来我意识到自己伤害的是亲父亲,我不能让自己的其他亲人在没有开庭前失去了解案发真相的机会,如果我自杀或者潜逃,亲人们就会做出各种联想和猜测,而那些想法都是我不希望有的误解。我还希望在开庭判决后,我“走”之前,能和家里人见见面,把家里的事情跟他们交待清楚,再去服刑。
-被押:
我怀念父亲,等待着法律的制裁
由一场口角最终竟送亲爹走上不归路,这个结局是金钟做梦也料想不到的。
记:这件事给你什么教训?
金(脸上掠过一种无法回首的颤栗与不安):相对来说,我是个比较理智的人。过去我轻信了我的理智,轻信了我对事件发展做出的判断。
那天我持刀去吓唬父亲,我认定他的牌友们看见我手里拿了刀肯定会上来阻拦我,这样我就达到目的了,但事实不是这样,他们没有上来拦我。同时,我轻信了自己对自己的控制和把握,我酒量不大,那天喝的比平时多,而我喝多了,心里有火,很容易爆发出来。
记:你在看守所反思最多的是什么?
金:是对父亲的怀念和对事发当时细节的回想。为了能把当时的真实情况搞清楚,我常常让自己“回到”出事当时的现场,回想我确实做过些什么:我确实喝酒了,还有理智,也有头晕的感觉。但是对事情发生的过程有很多地方已经记忆不清,甚至可以说忘记了。比如一些自己具体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真的根本回忆不起来。
记:你怎么怀念你的父亲?
金:我常常回忆起我们共同经历的一些事,也回忆起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些争执。父亲为了说服我,我们之间往往会有一场小型的辩论。我也经常分别和我父亲、我母亲交心(金钟沉浸在回忆中,不由幸福地一笑),感觉我所处的位置就像一个调解员,一般我的意见我父亲都能接受,除非是他喝多后,神志不清了。
我们之间发生过几次没法交换意见的情况,一般是我主动逃避。一见发生争执,或者我看出他“火”了,确实不高兴了,我就找个理由,说买盒烟,上个厕所什么的走开,让着他。我父亲没什么正式工作,平时爱喝酒,几个牌友也都是酒肉朋友,和我父亲在一起不能帮助他振作,净干败家的事,玩麻将。我父亲酒量小,常常被他们灌醉,他们散伙走了,我父亲就在家里闹事,我把这些责任全推到父亲几个牌友身上了,但我父亲不愿意我对他的朋友进行评价和指责。他觉得能有人陪自己喝酒聊天就是好。
记:想过你的未来吗?
金:(犹豫)未来?我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我想(金钟望着窗外的眼神显得很遥远,似乎恍若隔世)……对未来我不敢妄加断言,如果我还能够活着回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尽我父亲不能尽的孝心,如果法律不判我死刑,还能让我活着,我就有希望。一旦我活着,我就要用行动对我以前的过失进行弥补。毕竟我的奶奶还在世,70多岁了,身体不是很好。还有我那些叔叔姑姑,虽然我母亲和父亲离婚了,但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
对于金钟来说,4月30日发生的一切不啻一场从天而降的灾难。内心的自责、悔恨,让他成熟了不少,使他多少懂得如何更有意义地生活。而最令他愧疚和牵挂的,是与他生活6年的“娇妻弱女”。
金:我的女朋友还年轻,我会判多少年,将来会怎么样都很难说,我不希望她因为等着我回来而过得不好,毕竟她还年轻。跟我生活的6年,没有过上什么幸福的日子,我不希望在我服刑期间她再继续受累了。一个女孩子还是尽量去找她的幸福吧。
我担心我的孩子,她没有错,但她现在还没有正式的户口,不是合法的公民,希望我的女朋友或者其他亲属能够抚养她,托人也好,或通过其他渠道使她能和普通人家的小孩一样上学读书,健康成长,也算了了我最大的心愿。
记:你的家庭观念比较强,同时因为你的过错,使自己失去了父亲,怎么考虑这个问题?
金:不管我将来如何努力去生活,过得好与坏,我的内心……(金钟语言滞重,有点说不下去,停了一下,语言不太流畅地说),我以后不管活多长,对家人多么努力地进行弥补,我心里至少有一处地方永远无法平静和原谅自己。
记:你的眼睛怎么了?
金:(左眼通红)想家,在看守所里一般不让哭。一间屋里关了许多人,都离开了亲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一个人哭很容易带动整间屋子的气氛。所以我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或者人都睡着以后,捂在被窝里悄悄地哭,心里的难受劲上来,还得憋着。在看守所待了那么久,律师两天前告诉我要开庭了,我心里又着急又难过,都憋在心里,后来眼睛就这样了。
庭审后,记者在法庭外询问金钟的叔叔,得知金钟的奶奶至今还不知道家中发生的悲剧。儿女们这样告诉老人:大哥是酒喝得太多死的,孙子金钟外出打工挣钱去了。
据悉,金钟的姑姑叔叔等亲属们通过律师在庭审后向法庭递交了一份书面请求书,联名向法庭表示:要求对金钟免于刑事和民事起诉……
生还是死?判刑又会判多少年?这些过去金钟连做梦都不曾意识到的问题,令他极度忐忑不安。这个21岁的青年等待着法律的裁决,他会有什么样的未来?(文中金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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