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暇
一段好相声,不光是当时逗乐儿,更应该留给人以无穷的回味。相声是一种笑的艺术,它的形式是轻松的,而就内容来说应当发人深省。如果作者、演员、观众只停顿在对“笑”表面现象的追求上,那难免降低段子的思想意义,使轻松流于轻浮。即使那些侧重于“杂学”的段子,也不能是单纯为了笑而笑,它的存在价值要在于如何诱导人们去认识生活。或机智巧辩,或拟人状物,或摹仿声腔,都应看成是劳动的产物、智慧的结晶,是相声工作者广闻博采,不断积累、创造而逐渐形成的。
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指引下,文艺百花园中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相声也获得了旺盛的生命力。不仅反映现实生活的新节目不断涌现,而且还恢复上演了一批传统节目。《批三国》就是恢复上演的传统相声之一。
这个段子运用了歪批歪讲的手法。演员并不是要对《三国》这部书作出什么学术探讨,而是从牵强附会的理解中找出许多笑料。其中引起听众兴趣的是演员那种“寓庄于谐”的表现手法。特别是乙的思考质问(在一定程度上他是观众的代表者),甲的滑稽巧辩,听众真不禁有点“笑中带气”。然而,气是假的,乐是真的。过去相声演员在台上常说:“不能说把您逗乐了,只能说把您气乐了”,这话对于一些节目来说可称经验之谈,也算是一种表现手法。《批三国》就是这样。
一段相声,是不是笑料多就好呢?不完全是这样。相声节目的思想性与艺术性的优劣,不能仅以听众的笑声为标准。听相声都要笑,但听众绝不愿停顿在笑的表面。好的笑料,必须给人留下思索、回味,让听众通过自己的生活实践去联想、补充。《批三国》便具有这样的艺术特点。演员不单是以铺、垫、抖、翻包袱的纯熟技巧悦人,更重要的是在整个表演中渗透了个人对生活、对艺术的认识和理解。
《批三国》是个传统节目。目前的演出脚本基本做到了保留了几个骨干“包袱”,增添了一些新的笑料,使段子结构紧密,有条不紊。可以承认,现保留和增添的笑料大半都是比较幽默、健康的。
相声是一种语言与表演相结合的艺术,表演相声一人一个“路子”,而“路子”的形成,除了反映了当时听众的欣赏水平以外,更重要还是和演员的世界观、艺术观、个人兴趣爱好、天赋条件有着直接的关系。因此,整理传统节目一定要将保留传统艺术特点和突出时代精神与适应人民群众的欣赏要求相结合。《批三国》本来有好几种演法,与它有关的“包袱”也俯拾皆是。正如演员所说:“要把《批三国》所有的包袱都使上,三段也说不完。原来的包袱有正的、有歪的,那么整理时应保留哪些呢?这是直接涉及到了对人物的刻画问题。但相声毕竟不同于戏剧,它较难出现完整的人物形象,特别像《批三国》又不属于故事类的段子,所以,过去不少演员重于歪讲招笑,通过机言巧辩系包袱,大部分还是通俗易解的。诸如此类的传统相声大半是既“皮儿厚”又“皮儿薄”的,说它“皮儿厚”,是因为尽管歪批歪讲,但有时也要加点真材实料。乙在翻包袱后总要把“正”的交待出来,不能让观众自己去猜测。这样一来,有时它还是能使人从中获取些知识。说它“皮儿薄”,是因为不同的演员在实践中根据听众对象的接受能力不断丰富各式各样的包袱。于是,既有“三匹驴”、“三不明”这类好像是介绍知识而又旁敲侧击的东西,同时又有“三个做小买卖的”、“三个不知道”等以甲的强不知以为知的自嘲。
苏文茂等同志整理的《批三国》是以喜好阅读古典文学书目“入活”的。在演出中,甲自吹自擂,俨然以神童自居,说自己五岁开始看《三国》,乙虽不像甲那么盛气凌人,但却对甲半信半疑,有意让甲自举自摔。可笑的根源之一,正是欺诈的虚伪与真相不合。就这样包袱一个一个地系上,又一个个地解开,由于甲、乙的抬扛契机垫得足,因此观众也就不感到生硬。
正式接触到“歪批”,只有了“带三字的目录多”“三个做小买卖的”“三个不知道”等几番儿,而甲乙的性格却一直在具体争辩中展开、发展着。初时甲以“苏批三国”吓唬对方,由于乙刨根问底,使甲陷入了尴尬的处境。演员赋予了甲卖弄小聪明的特性,所以当他把“既生瑜儿何生亮”牵强附会地讲成“纪氏老太太生的周瑜,何氏老太太生的诸葛亮”后不禁沾沾自喜。当乙指出那是“既生我周瑜何必又生诸葛亮”时,他便嘴硬地说:“你那是错误,我这是正根儿”。听到这里,人们怎能不在对固执己见,不肯承认错误的甲的嘲笑声中,由此及彼地联系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呢?
苏文茂在表演上以细致稳健著称。他在艺术上刻苦自励,广闻博采,求知欲很强。他善于在前辈的表演中汲取营养,丰富自己,但不拘一格,不死学某一演员。《批三国》正说明了这一点。
那么,苏文茂、朱相臣演出的《批三国》是谁的“路子”呢?和许多前辈艺人的演出对照,它是属于“像又不全像”的。从他的表演中不难看出传统相声中那些带有规律性的东西。每个包袱都不是空中楼阁,对此,可以说这是在传统基础上创出的新路子。
从表演上说这里有些是带有个性化的蔫包袱,后味虽足,却不易得到强烈的现场效果。有时他这么说着可乐,到他人嘴里就不行了。什么原因呢?我觉得同样不能只看成是“迟急顿挫”的安排问题,要联系演员的内在活动来谈。正是由于他对每句台词都有着深切的理解,知道这么说或那么说都是为从正面或侧面揭示人物性格,所以,留心的听众也不会停留在对台词表面意义的理解上。甲要卖弄自己多知多懂,又找不到适当的机会,于是他不是虚怀若谷地同乙研究问题,而是持有“抬扛长能耐”的态度。“你有不懂尽管来问我,万一我有哪点不清楚的地方还要向您来学习”,实在是异曲同工。这话苏文茂说得很轻巧,前边是一本正经,好为人师,后边则是带口之言,不得不敷衍一下。除了“万一”用得好,苏文茂还在它后边加了个小停顿,这就为表现傲慢自得拧上了一扣。在生活里,这类敷衍也不乏见,有时虽未形之于外,但虚伪的客套与真诚的谦逊总还有着质的区别,而相声却把这种生活现象明朗化了。人物愈认为自己对,愈无顾忌地吹嘘,也就愈易引起听众否定的笑声,它的教益在于能使听众了解这是错的,或者说通过演员的艺术再现使这种“了解”加深了一层。
相声里甲乙需要默契合作,相辅相成,捧哏的技巧和重要作用不仅表现在翻包袱上,也表现在辅助甲铺垫上。同时,由于内容的需要也得从他嘴里出包袱,于是甲也要辅助他垫,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刻画人物。当甲吹嘘自己对《三国》这部书看过七百多遍时,捧哏者并不轻信,但他没有剑拔弩张,而是从容应战,以守为攻。果然,机会来了,甲问乙看过多少遍《三国》,这时胸有成竹的棒哏者故意做着思索的神气,旋即沉着地说出:“反正大概齐《三国》这部书我能默写。”能默写这是多么生动有趣的回答啊!这比用“没数了”高明得多,也含蓄得多。这个“包袱”在乙嘴里说出既出人意料,却又极其合适。
传统相声中有些包袱是听过多少遍也要乐的。听众知道了包袱底,并没减弱反而增强了他们的注意兴趣。老听众不光不愿意为演员揭底,还生怕酝酿成熟的包袱跑掉,相声的“包袱”就是这样在表演者与欣赏者的合作下呈现出新奇的魅力。然而,在相声中富于幽默回味的包袱同样要求含蓄而鲜明,否则让听众“猜闷儿”就会影响内容的表达。“默写”的包袱抖出后,苏文茂盯了一句:“您能背着把三国写下来”这样起到了加深听众印象的作用。捧哏的紧接着“翻”:“写不好,这二年脑子不行啦!”简直使“默写”这件近于荒唐的事情具有了不容置疑的信服力量。其他如甲说乙看不到“苏批三国死不瞑目”,而乙急切地要“买一本看”,甲答已售完,于是乙就怨天尤人地说:“我这眼睛一时半会儿还闹不上”,及当甲说:“万一我有不清楚的地方还要向您请教哪!”时,乙不觉感慨地说:“万一也就是不可能的事啦!”这些都是意味深长的。它表现出乙做人老练,深沉的一面和对甲轻俗、肤浅的表现有识、有厌、有惜。就相声中一般的人物处理来谈,捧哏的看出了逗哏的毛病,觉得可气,要采取厌恶的态度对待他,这都比较容易做到,而这个“惜”字最吃功夫。它不单与捧哏演员的“火候”有关,而且关键还取决于捧哏者的思想水平、生活经历、个性、气质等各方面。捧哏的在一定程度上要掌握这个“惜”字,在很多地方乙和甲的对话里含有一种惋惜的情绪,我觉得这要较之一般的暴跳如雷要深刻些。乙因甲蔑视他“哎呀真是高人”,他才反唇相讥:“不高,一米七”。由于甲狂妄地自称“苏文茂先生”,乙才装作不解地:“您说的这是日本人批的《三国》……”。
传统相声的技巧是丰富的,创作新相声不能脱离传统。因此学习掌握传统节目的规律是十分重要的。如《批三国》中有些包袱对比,呼应和谐有致,承前启后,为整个段子生色不少。“许你给人讲课,不许我出国”,就是一例。从技巧上说这是前呼后应,用听众有印象(前边垫好)的事物找笑,并且演员用它形象地阐明了主题,这与那种耳提面命式的:“这段相声是讽刺唯心主义、说大话的”要熨帖、含蓄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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