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虚岁计算,1904年到2003年,巴金可算是百岁了。在中国著名作家中,巴金是最长寿的。此时,这位老人正静静地躺在上海华东医院的病房里。
当然无奈。视写作为生命,视为读者供奉新鲜精神食粮为己任的巴金,无时无刻不在为丧失奉献能力而感到不安,他甚至“愤然”自责:“士兵常常死在战场上,我为什么不可以拿着笔死去?作家是靠作品而存在的,没有作品就没有作家。作家和艺术家只能活在自己的作品之中,活在自己的艺术实践当中。”
对于这位将自己的全部生命意义归结为“付出”、“给予”,而不是“接受”、“争取”的文坛泰斗,人们有着太浓的情缘、太多的思念。
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这是巴金的人生信仰和行为准则。20世纪30年代,他应友人之邀,担任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骆驼祥子》、《人生采访》、《日出》、《雷雨》、《北京人》、《死魂灵》、《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大批优秀中外名著,都是他在任时奉献给读者的。然而,他这位大编辑却分文不取,全是义务的。那时,他就说:“我一直保持着这样一个信念:生命的意义在于付出,在于给予,而不是在于接受,也不是在于争取。”20世纪80年代,无锡、成都的一些小朋友写信给巴金,寻找理想,寻找爱心。巴金在给孩子们的回信中多次写道:“我思索、我追求。我终于明白,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而不在于享受。”“人活着要给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添一点光彩。一心为自己,一生为自己的人,最终什么也得不到。”
巴金奉献给社会的财富是巨大的。他从不喜欢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他说话简明扼要,说一句是一句,也可以说是一语中的。尤其是历经了“文革”苦难之后,他力戒空话、套话,决心掏出自己的心,把它交给读者,他要说的话都已写进用了整整8年时间完成的《随想录》之中。《随想录》是巴金晚年献给社会的一大财富。它的成功不在于文学成就,而在于巴金的真情、勇气,对真理、科学的呼唤。由此他赢得了海内外读者的尊崇。在不能将更多的作品奉献给社会和读者以后,巴金以其他方式实践着自己的信仰。那就是,他将自己所有的藏书,一本一本整理后,捐给了国家。他还不断地隐姓埋名,向“希望工程”、灾区人民捐出自己的存款。他奔走、呼吁,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
1994年,是巴金生命走向衰弱的一个转折点。这年,他在校完26卷本的《巴金全集》后,着手《巴金译文全集》的整理和校阅。这位老作家和青年人一样,每天伏案工作8小时以上。不幸,发生在一瞬间,他在起身取一本书时,脊椎压缩性骨折。由此,他住进了医院。
巴金曾经充满激情地这样说:“我写作只是为了一个目标,对我生活其中的社会有所贡献,对读者尽一个同胞的责任。如果我的作品能够给读者带来温暖,在他们步履艰难的时候,能够做一根拐杖给他们加一点力,我就十分满意了。”他又说:“我一刻也不停止我的笔,它点燃火烧我自己。到了我成为灰烬的时候,我的爱,我的感情也不会在人间消失。”
顽强的巴金,这一次不仅从病床上坐起来了,而且还投入了工作。他校完了10卷本的《巴金译文全集》,还为每卷写下了激情洋溢的《代跋》。他觉得心中的话还没有说完,于是又拿起笔,写下《告别读者》一文,这是他直接表露与读者感情的最后一篇文章:“《译文全集》编好,十篇《代跋》交卷,我真的应该告别了,何况我疾病缠身,工作能力已经丧失。我常说,自己不是一个文学家,我写作、我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并非我有才华,也不是我精通外文,只是我有感情,对我的国家和人民,我有无限的爱,为了表达这种感情,我才拿起笔。最近,我常常半夜醒来,想起几十年来给我厚爱的读者,就无法再睡下去。我欠读者的债太多了!我的作品还不清我的欠债。病夺走了我的笔,我还有一颗心,它还在燃烧。它要永远燃烧,我把它奉献给读者。”
这篇短文写成于1996年的炎夏。对于一个正常的人,完成几百、几千甚至几万字的文章,都不是太难的事。然而,对于一个病弱的老人来说,就是几个字,如果没有一种精神、没有一种毅力,也很难完成。巴金在晚年写成的文章,大多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进行的:家中客厅通向阳台的门前,有一张两尺多的小书桌和一张木制靠椅。每天早饭后,巴金就在家人的搀扶下来到这里,开始一天的工作。
在我的认知里,中国作家中能有像巴金那样散淡情怀的人,确实寥寥可数。说实在话,当我与巴金心灵对话时,心中常常不是喜悦的述说,而是难以言喻的感伤,之所以会产生如此的心绪,是巴金一生的创作年表启迪了我。这位穿越了现、当代历史经纬的文学泰斗,年轻时曾写出《家》、《春》、《秋》、《灭亡》、《寒夜》等长卷的大作家,曾以他那支多情的笔,影响了当时无数青年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巴金以他的锐利笔锋,挑开了旧中国封建家族的大幕,呼唤着新时代的一轮骄阳。遗憾的是从新中国成立一直到“文革”结束,在这长达二十多年的光景中,除了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他随军入朝写下了小说《团圆》(后被改编成电影《英雄儿女》)外,一直到“文革”结束的1976年,老人留下了漫长时间内的文学空白。这种文学的空白,里边藏满了难以言喻的人文沧桑,如果以巴金年轻时的文学成果来对比巴金的后20年,让人产生出一种田园荒芜的感慨———这不是巴金的个人悲哀,这种空白几乎覆盖了中国文坛的一代元老(包括郭沫若、茅盾、老舍等)。一生安然自处与世无争的巴金,同时也不能逃脱时代文殇赐予他的文学伤痛。我想,如果没有那些年头的极端政治,使文学陷入传声筒和图解手段的话,巴金的作品一定会比现在丰腴得多。因为那年代的时间总和,约占巴金年轮的四分之一,加起来有几千个日日夜夜之多。因而,当老人到了生命晚年,面对夕阳静思其苦乐人生时,老人情不自禁地呼吁文人要说真话,而不是违背心意的连篇假话。在巴金《真话集》的后记中,我听到了老人晚年的心语,他引证了人人皆知、但未必人人都能理解了的安徒生《皇帝的新衣》的典故。回眸流逝过的年代,他说:“在群臣皆说‘皇帝新衣真好看’的时候,只有一个小孩子高声喊出真理:‘他什么衣服也没穿!’”这是巴老晚年借安徒生的那则童话,留给人世的一部醒世箴言。尽管耄耋之年的巴金写字时手在不停地颤动,但是巴金那老而弥坚的心田,却比任何时期都要挺拔而深邃———《随想录》的出版面世,就是最好的证明。
把心交给读者,为读者着想,为读者奉献,是巴金70余年创作生涯的生命线。当我看到这位百岁老人,依然在生命线上与病魔对峙拼搏时,不禁流下了热泪。巴金,这位穿越了20世纪风云历史的伟大作家,必将与人类的文化并存,像宇宙间的星辰一样,永远闪烁着圣洁而明亮的光辉!
我真诚地祝愿巴金健康长寿、艺术生命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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