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巴金先生百年华诞
1988年2月9日上午8时24分,叶圣陶先生在北京医院辞世。上午9时许,叶老家人从医院打电话告诉了我这个巨大的不幸消息。至善、至诚他们上午在医院,中午我去了叶家。
我想尽快将这个噩耗,告诉远在上海的巴老和与我同在一个城市里的冰心老人。我熟知他们三人之间的纯真而深厚的友谊。我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了。我很担心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会给两位老人带来精神上的强烈刺激。我有过这方面的经历。我也有过大好消息引发冰心心脏病发作的体验。1985年1月,第四次全国作代会选举产生了主席、副主席,冰心因身体原因未能出席大会,她嘱我要及时告诉她选举结果。当选举结果一公布,我就打电话给她,我说:“巴老得票第一。”
当我回答她的仔细询问时,电话中突然传来冰心女儿吴青的声音,“不好了,娘心脏病犯了!快快,叫急救车……”幸好抢救及时,冰心安静地入睡了。那次险闯大祸的余悸,长久地使我感到后悔。
叶老逝世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当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肯定会报道。这天恰巧是大年除夕,上午我给巴老拍了个贺电,祝他“龙年健康、快乐、长寿!”中午又和小林、吴青通了电话,我们商量好,尽量做到使两位老人感到不突然,甚至想到如何让他俩今晚不看“联播”节目。
巴老和冰心都有看新闻联播节目的习惯,他俩从“联播”中听到了叶老的消息。巴老连团圆饭也顾不上吃,忙叫小林给叶家挂电话,亲自向叶老长子叶至善、次子叶至诚问候。冰心晚8时在电话中问我:“老巴那边,你去过电话了吗?”我说:“已经给小林去过电话了……”
巴金在口授唁电中说:
病中惊悉叶圣老逝世,不胜哀悼。谨电吊唁,并致慰问。圣老是我一生最敬爱的老师,他以身作则,给我指出为文、为人的道路;他的正直、善良、诚恳的形象,永远活在我的心中。巴金1988年2月18日
1986年,巴金在《我的责任编辑》中,记述了他与叶圣老的友谊。巴金在文中说,我的第一本小说《灭亡》是经叶圣陶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他是我“一生的责任编辑。我的意思是———写作和做人都包括在内”。他还是“我的老师”。
我记起了“文革”结束后,他们之间交往中的几件事。
1977年11月初,下班后,我从《人民文学》编辑部到对面叶家去看望叶老,叶老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他高兴地说,我刚给巴金写了首诗,祝贺他恢复了写作,发表了作品。1977年5月25日《文汇报》副刊发表了巴金在“四人帮”被粉碎之后的第一篇文章《一封信》。这封信约五千字,一开头就诉述了自己在“四害”横行中的遭遇,他说:“过去我只能在书中读到的或者听见人讲过的一些事,现在我都亲身经历了;有些事则是过去我想不会有的,而现在我的朋友终于遇到了的,如杀人灭口、借刀杀人之类。10年中间我没有写过一篇文章,只写了无数的‘思想汇报’,稍微讲了一两句真话,就说你翻案。连在日记本上写了几句简单的记事,也感到十分困难。我常常改了又改,改了再改,而后终于扯去,因为害怕连累别人。我知道我只有隐姓埋名地过日子,让人们忘记,才可以躲开黑帮们的大砍刀。他们用种种的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对付我,处心积虑要使我以后永远不能再拿起笔。”
巴金的《一封信》激起广大读者的共鸣,同时也赢得他许多老友的同情。叶圣陶不但几次写信,还从北京寄赠巴金一首诗,词义恳切,纸短情长。叶老从卧室里拿出这首诗给我看。诗云:“诵君文,莫记篇;交不浅,五十年。平时未必常晤叙,十年契阔心怅然。今春文汇刊书翰,识与不识众口传:挥洒雄健犹往昔,蜂虿于君何有焉?杜云古稀今日壮,伫看新制涌如泉。1977年11月2日。”叶老指着其中“交不浅,五十年。平时未必常晤叙,十年契阔心怅然”这两句对我说,我同巴金各住一地,平日交往并不多,但我常想念他,有机会就想见到他。
叶圣陶对巴金的赞颂,使巴金感到温暖,他觉得:“似乎又回到了50年前了。这样的友情!这样的信任!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应当高兴,我有这样的朋友,这样的老师!”他在这一年11月7日,给叶圣陶写信说:“收到您给我写的字,十分感谢。看到您的工整的手迹,仿佛见到您本人;读到您的诗,想起50年中得您不止一次的鼓励,感到温暖。我珍惜您的片纸只字,也牢记您的一言一语,这些老师对我的鞭策。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我要学到老,改造到老,写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巴金还问起叶老的眼病是否已经痊愈,同时他还听说,叶老的听力有些衰退,巴金希望叶老对自己的身体多加保重。
1978年2月24日,巴金来北京出席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25日巴金在出席预备会议上见到叶老,这是他俩“文革”后第一次匆忙相见,巴金在当天的日记中记载:“遇见叶圣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很感谢他。”巴金计划3月8日会议结束后,叫小林来京,陪他去看望一些老朋友。10日上午,巴金先去叶家看望叶老。叶老爱喝黄酒,巴金特地从上海带来一瓶陈年花雕送给他。至善还为他俩拍了合影。叶老将这次拍的照片寄给了巴金,他在给巴金的信中说:“从技术言,此殊平常,唯留为纪念有意义耳。”
1981年6月16日,中央批准由中国作协负责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10月13日成立了中国现代文学馆筹备委员会。1982年4月,北京市批准将万寿寺西院移交给现代文学馆作为临时馆址。正在文学馆馆址移交手续办理过程中,有一天,筹委会主任罗荪找我,叫我为文学馆去办件事。罗荪当时又是《文艺报》主编。他说,文学馆总算有了个地方,不管是不是临时的,具体事要一件一件抓紧做起来。巴老考虑周到,说请叶圣老题写馆名。这事你去办一下,向叶老说明这是巴金的意思。罗荪叫我快办,我懂他的意思,叶老毕竟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
我当晚去了叶家,向叶老转达了巴金的这个希望,叶老欣然同意。没过两天,叶老家里人来电话叫我去。我一进客厅,叶老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他横竖写了两条中国现代文学馆馆名。次日,我将叶老写的馆名交给罗荪,罗荪看了很兴奋,并说当晚给巴老去电话。
巴金在1982年8月写的《再说现代文学馆》中,又为尽快落实馆址呼吁,他说:“首先是房子,至今还没有落实,文学馆的招牌早已由88岁老人叶圣陶同志写好,就是找不到地方挂出来。”
1985年3月26日,巴金去万寿寺出席中国现代文学馆开馆典礼,他抵达时,特意在文学馆大门口驻足,仔细看了悬挂着的叶老题写的馆名。
1982年5月24日傍晚,我去叶家。因我刚从上海回来,叶老问起巴金的近况。我告诉他巴金右背长了囊肿,已动手术。叶老在当天日记中写道:“傍晚吴泰昌来闲谈。彼近从上海回来,言巴金背部生疮,开刀治疗已愈,而精神不甚健旺。”叶老嘱我与小林通电话时,替他问候,并说,这不是大病,但折磨人,要照顾好。
1983年1月,巴金给叶老寄赠了《真话集》,这段时间他俩均在病中,没有直接联系。叶老收到书后当即给巴金写信,为他身体逐渐康复感到欣慰:“巴兄惠鉴:昨日收到寄赠的《真话集》,签名处说明写于病床,观此手迹,遥念不已。1978年夏秋间,我以割胆结石卧床三个多月,以后起身,履地,举步,都像幼儿似的重新学习,渐渐恢复原有能力。此中亦有趣味,不觉得如何难堪。您用牵引法治疗,须卧床6周,想亦不以为甚烦恼。见病床上能题字,且能撰发言稿,殊感心慰。书此伸谢,并请痊安。叶圣陶1983年1月6日。”
1984年春天,有一次叶圣老在他自家庭院里散步,欣赏缀满枝头的海棠花,他突然问起:“巴金从国外回来了没有?”他很想念巴金。他已经很久没跟这位好朋友聚会了。他说巴金每次来北京,再忙都要来看他;实在没有时间,也来个电话问好。现在,既不见人,又没有电话,巴金在哪儿呢?他知道巴金因公务出了国,但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
1984年初夏,叶圣老患胆囊炎要动手术。巴金在病中听到这个消息,叫小林挂电话到北京,托我代他送一束鲜花给叶圣老。叶圣老收到了花之后很高兴,连忙叫护理人员替他找花瓶插上,叶老当时对我说:“我自己感觉还好,院长大夫治疗精心,请您叫小林转告巴金,释念。”我告诉他:“巴老正在为准备5月赴日本参加在东京举行的第四十七届国际笔会的事忙着哩!”叶圣老开心地说:“巴金还年轻,身体健康恢复得快。叫他走路千万小心,再不要摔跤了。”
叶老动手术后不久,十分认真地写了一首七言诗赠巴金,以酬谢他送花问病的好意:
巴金闻我居病房,选赠鲜花烦泰昌;苍兰马蹄莲共囊,插瓶红装兼素装。对花感深何日忘?道谢莫表中心藏。知君五月飞扶桑,敬颂此行乐且康。笔会群彦聚一堂,寿君八十尚南强。归来将降京机场,迎候高轩蓬门旁。
———巴金托吴泰昌携花问疾作此酬之1984年4月12日北京医院。
90岁体衰力弱的叶老轻易不再动笔,现在竟然写出完整的七言专赠巴老,不能不说是他们之间浓厚友谊的体现。
可惜巴金6月份从日本回国时,没有绕道北京。10月份他去香港,又是由上海直接往返。1983、1984这两年,叶圣老和巴金都没有能够会面。直到1985年3月,巴老从上海到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时,叶圣老和巴老才如愿以偿地再次欢聚一堂。
3年没有进京了,巴金一下飞机刚住定,就说这次想去看看几位老朋友。他特别提到去探访叶圣老和冰心。3月26日晚,我去叶家告诉至善,巴老明天上午10时去北京医院看叶老。至善提前到医院。当巴金到达病房时,叶老已经焦急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等候了。小林、小棠和我陪同。他俩紧紧地互握双手,喜不自禁地相视了好一会儿。巴老先打开话匣子:“叶老,您好!我们都很想念您。”叶老深情地叮嘱:“您要多加保重!”他招呼巴老在沙发椅上坐下。然后把早就准备好了的一本新近出版的《叶圣陶散文甲集》送给巴金。巴金接过书,认真地翻看了封面和目次,很高兴地说:“叶老,这些年您写了这么多,您要多注意休息。”叶老听了,反而劝巴金:“我写不了什么了,您还年轻,注意身体,多写点。”在叶老眼中,巴老似乎是永远年轻的。至善、小林、小棠和我都坐在一旁,听二老如此亲切愉快地交谈,竟忘了这里原是间病房。
巴金很珍惜这次与叶老的见面,他在《我的责任编辑》中说:“愈之走了。叶老还健在,我去年上北京,他正住院,我去医院探望,闲谈间他笑得那样高兴。今天我仿佛还听见他的笑声。分别十几个月,我写字困难,心想他写字也一定困难,就不曾去信问候他。但是我对他的思念并未中断。我祝愿他健康长寿,也想念他一定健康长寿。5月15日。”
巴金不曾想到,这是他和叶老的最后一面。我为他俩拍下了此次会面的一系列镜头,留下了文坛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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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3月27日上午,巴金去北京医院看望叶圣陶。两位彼此牵挂的老朋友终于见面了,叶老早早地就在室内等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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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老拿出亲自审定的《叶圣陶散文甲集》,赠送老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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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告别时,叶老说大家一起照张相,留做纪念。左起:巴金之子李小棠、笔者、李小林、巴金、叶圣陶、叶老长子叶至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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