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底,我在黑非洲一些国家访问时,正值当地“哈玛丹”风开始的季节。这是一种从撒哈拉大沙漠吹来的干热风,虽然并不太猛烈,但刮起来像一层淡黄色的薄雾,使晴朗的天空变得昏沉沉的。整天给人一种压抑和烦躁不安的感受。
按季节说,它似乎还应该来得更晚些,但现在它却迫不及待地降临了。这是一个不祥的朕兆,它带来了干旱可能持续的信号,更带来沙漠侵袭的严重威胁。
这几年,非洲大陆正经历着本世纪以来最大的一次干旱,受灾国家达三十多个。我从东非到西非一路旅行,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河水干涸、土地龟裂的景象。同非洲朋友们谈起来,话题总离不开干旱、饥荒和沙漠化这些令人心焦的问题。许多人估计,由于干旱,整个非洲约有一亿五千万人遭受饥饿的威胁。过去水草丰茂的牧场,如今一片枯黄,牲畜大批死亡。就连那些非洲最著名的天然动物园的野兽,也面临着饥渴和灭绝的危险。
在肯尼亚,我曾听到这样一则奇异但确属真实的新闻。七月二日午夜,两只渴极了的狮子,竟冲出自然保护区,闯入内罗毕的国际机场。它们在机场岗亭对面的草坪上,同武装警卫对峙了好长一阵,最后才失望地走去。这惊险而富有戏剧性的一幕,证明非洲的干旱已经发展到多么严重的程度。
在非洲国家的报纸和电视屏幕上,我经常看到一些干旱严重的地区,大批灾民扶老携幼穿过茫茫沙海和龟裂的土地,成群结队地外出逃生。饥饿、酷暑、再加上疾病和衰弱,使许多人倒毙在沿途荒野上。一些难民集中的地方,情况更加凄惨。许多骨瘦如柴的孩子,像一群群干瘪的蝌蚪一样,挣扎在死亡线上。他们纤细的四肢、呆痴的大眼、一双双小手中无时无刻不在捧着的空空的饭碗,真使人不忍卒视。我曾在一家欧洲的画报上,看到一位法国摄影记者拍自埃塞俄比亚灾民救济站的一张照片。他在照片说明中说,他拍了几十年的新闻照片,从没有看到过如此悲惨的情景,他是流着眼泪拍下这张照片的,也是流着眼泪把它公之于世的。
据我们驻埃塞俄比亚的记者告诉我,这个国家是目前非洲干旱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全国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地区受灾,近九百万人口处于饥饿状态,每天死于饥饿和其他疾病的灾民不下千人。有些西方报刊估计,整个非洲这几年由于大旱、饥饿和因营养不良而死亡的人数,每年都至少在一千万人以上。因此,联合国也不得不惊呼,这次干旱是“非洲近代史上最大的人类灾难”。
随着干旱、饥饿而来的另一灾害,是非洲沙漠的迅速蔓延。干旱愈久,沙漠化的问题就愈加严重,而它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的。特别是撒哈拉大沙漠周围的一些国家,这几年黄沙紧逼,已使大片地区丧失了绿色,许多牧场和村庄已被沙漠吞没。在乍得,沙漠已夺走了它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原来位于十六度纬线上的沙漠分界线,现在又向南推进了二百公里。而在毛里塔尼亚情况就更为严重。据我们驻那里的记者说,这个国家所面临的沙漠化的情景,已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程度。六十年代初,这个国家非沙漠化的面积还有百分之二十,而现在已下降为百分之二,换句话说,全国百分之九十八的土地已经沙漠化,滚滚黄沙已逼得人们毫无退路了。尤其令人不安的是,现在沙漠仍以每年好几公里的速度自北向南推移。据联合国粮农组织一些专家估计,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在今后的三十年到五十年内,毛里塔尼亚整个国家将被沙漠吞没。
记者还告诉我,由于干旱和沙漠的侵袭,目前毛里塔尼亚生产的粮食,仅够全国人民口粮的百分之六。过去全国牲畜头数高达一千一百万,现在估计只剩下四五百万。而且有一部分由于缺乏水草不得不赶到塞内加尔和马里境内放牧。毛里塔尼亚最南端的塞利巴比地区,素有“绿色地带”之称。过去这里的森林遮天蔽日,狮子、大象成群出没;现在,一二百年的猴面包树及其他阔叶树正大量枯死,狮、象已经绝迹。沙漠的前锋已悄悄地进入了森林,改变着这里的颜色。
我在非洲访问期间,还看到美联社记者罗伯特·韦勒发自毛里塔尼亚的一篇专题报道。他描写了一条一九八二年刚建成的从阿莱格城通往首都努瓦克肖特的主要公路——“希望之路”。他写道:“游客沿着这条公路驱车两天,穿过这个国家西部牧区时,没有看到什么牲口,只有几只公羊站立着在啃食尚存的一些荆棘树……”又说:“在这一飞沙走石的凄凉地区,只遇到一小批人。他们赶着六头驴,驴背上驮着装满水的车内胎,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搭帐篷住宿。”
日益逼近的沙漠化的威胁,像一把魔剑悬在非洲人民的头上。据统计,目前遭受沙漠侵袭的国家已从十六个迅速增加到三十四个,整个非洲大陆已有六百九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受到沙漠的威胁。非洲的绿色正在不断地消失,人民赖以生存的农田正在大量的减少。如果这一严重的情况,任其发展下去,不难设想,大部非洲将会被沙漠覆盖,地球也许将会从这里开始荒漠起来。
这决不是什么危言耸听,而是严酷的现实。许多非洲朋友都认为,干旱、饥荒、沙漠化这一母同胎的三个孪生恶魔,不仅给非洲人民带来了灾难,也向全世界发出了警号。非洲人民正在尽一切努力与灾害抗争。现在世界舆论都在呼吁救援非洲,这固然是重要的,但更重要是我们必须从非洲这场人类最大的灾难中得出教训,寻求对策。
我曾翻阅过许多论述非洲干旱和沙漠化的材料,大家都认为造成这场灾难的原因是非洲的生态平衡和自然植被遭受到严重破坏的结果。但生态平衡又是怎样被破坏的?那就有各种不同的看法。有些人纯粹从自然现象看问题,认为是世界气候异常造成的;而有些人则认为这是非洲人长期刀耕火种的粗放耕作方式带来的恶果。有的认为盲目发展畜牧业,和非洲人习惯于用木炭做饭,滥伐森林,破坏了草场和森林资源;甚至也还有人认为,非洲人口膨胀和盲目开荒等等也直接间接地加速了灾难的进程。
的确,这些现象应该说都是存在的,也是造成今天非洲持续干旱和沙漠化的一些原因。但我觉得透过这些现象看得更远一点,更深一点,那就不能仅从非洲内部去寻找答案。殖民主义对非洲的三百年殖民统治,和疯狂的资源掠夺,难道不正是造成今天非洲饥饿、穷困和自然环境不断恶化的根本原因吗?
记得,我曾同一位黑人朋友谈到过非洲农业落后的问题。他无限感慨地说,这要从历史上贩卖黑奴的恶果谈起。千百万黑人青壮年被卖往美洲,是使非洲大片农田荒芜的最直接的原因;殖民主义进入非洲之后,单一的种植经济,和对森林资源的大量掠夺,更为非洲的贫困种下了祸根。
我非常赞同这一看法,它不仅是深刻的,也是公正的。我认为非洌干旱和沙漠化所以如此严重,是和原始森林的破坏、殖民主义对非洲木材的掠夺分不开的。这次我到刚果、象牙海岸和加蓬等国访问,这几个国家都是非洲盛产木材的国家,森林资源十分丰富,而现在都面临着资源日渐减少的困境。其中有些国家为了偿还外债渡过严重的经济困难,不得不忍痛出卖自己仅有的一点森林资源去换取外汇。据我们记者前些年在刚果的调查,外国木材公司廉价购买当地木材资源采伐权,每公顷面积的森林只付给相当人民币一千二百元的代价。这不是疯狂的掠夺是什么?我在加蓬海边就看到许多巨大的原木,被丢弃在大西洋沿岸,任其风吹浪打,实在痛心。在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港口,我看见起重机正在把大批木材装船外运,由于木材太大,每次只能吊起一根或两根。我不知道非洲每年出口木材的数字,也无法获悉国际木材商究竟从非洲木材上刮走了多少财富?也许这些数字将永远是一个难解的谜,但据非洲朋友们告诉我,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在非洲大陆上凡是有森林资源的地方,到处都活跃着一些发达国家各种名目的木材采伐公司和木材加工公司,它们付给的价格都不是在非洲议定的,而来自欧美的垄断机构。
非洲的绿色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悄悄地消失,无情的沙漠也正因此而更加猖狂。虽然全世界善良的人们都在呼喊着救救非洲,但我觉得如果不从根本上拯救非洲的森林,保护非洲现有的绿色植被,任何杯水车薪的救济,都不能扭转非洲的厄运。
我到过欧美一些国家,看到过他们保护自然资源、增加林木覆盖面积所取得的成就。在那里,任何人破坏森林,滥伐一棵树都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或经济上的惩罚。我想,整个地球是一个天然的整体,保护生态平衡是全世界范围的事情。不能只注意一些发达地区的绿色覆盖,而让非洲赤裸裸地承受着干旱和沙漠化的威胁;更不能为了保护自己的资源,而不顾一切地砍伐和掠夺非洲的森林。如果真的有一天整个非洲大陆变成了无人居住的沙漠,我真不敢想像,整个人类将要承受多么严重的后果。那时不仅自然界的生态平衡会遭受更严重的破坏,恐怕人类社会本身的“生态平衡”也难以维护。
这些,难道不值得全世界来共同深思吗?为此,我要再一次呼吁:救救非洲!
一九八五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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