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家民企既不是原告，又不是被告，甚至不是第三人，却被唐山市路北区人民法院强行执行走200万元。面对记者的追问，路北法院副院长丁建中的话耐人寻味：“这里有些情况我也没法跟你深讲，领导派我们的活我们得干吧？领导作出的决定不一定都对，但领导作出了决定我们不执行是绝对不对的。”
河北省唐山市路北区人民法院(下称路北法院)对一起欠款纠纷案的执行，最近受到多位法律专家的质疑：一家民营企业在这起纠纷中，既不是原告，又不是被告，甚至不是第三人，却被法院强行执行走200万元。记者调查发现，路北法院在此案中的一系列做法很“怪”，但如果不是具有相当法律知识的人，却难以看出其中的奥妙。
受害者竟要给法院的错误“买单”
河北省迁安市立信实业有限公司(下称立信公司)和山西溢源钢铁有限公司(下称溢源公司)有业务往来，溢源曾欠立信货款1170万元，无力付现，2001年8月6日双方签订协议，约定溢源所欠货款用生铁抵顶，生铁出炉后即归立信所有，并由溢源代办发运。
就在溢源为立信代办发运第三批生铁的运输途中，陡生变故。当年9月23日，路北法院的执行法官在天津火车站扣押了这48车、3000吨生铁，理由是因溢源公司涉及一起欠款纠纷案，财产要被查封，用来还唐山市路北区个体工商户王继清的钱。
立信公司闻讯，立即向法院提出异议，提交了溢源、立信两家的协议，申明这批生铁属于自己而不是溢源公司。法院经过审查，确认这批生铁所有权已转移至立信公司，不久解除了扣押。
这时出现了一件怪事：路北法院提出，查封、扣押生铁的费用20万元由立信公司承担。也就是说，法院承认自己扣错了，但错误的成本还得从受害者身上出。此外要立信再给法院4万元“辛苦费”，其中包括给法院执行人员在出差期间“玩”买单。立信公司照付了这24万元，他们希望“花钱买个平安”。
法院是否惩罚了不相干的“案外人”
孰料，一年之后路北法院再次全盘否定自己的结论，给立信公司下了一份裁定书：立信与溢源的协议无效；立信立即向申请执行人王继清偿还148万元货款或返还已取得的生铁及孳息。
此后一年多时间里，为了让立信公司掏钱，法院先后两次查封立信公司账户，查封其股东一部奔驰轿车，冻结了该公司在其他企业的债权183万元，最后将其账户存款20.2万元和银行承兑汇票保证金账户内的180万元强行划至路北法院。
这案子不大，却颇为曲折。在解剖路北法院的所作所为之前，先要回顾一下那起欠款纠纷：王继清状告同乡王占会欠款，王占会还不起，却在溢源公司有到期债权，也就是说，溢源公司是本案的“第三人”。法律规定，被执行人不能清偿债务但对第三人享有到期债权的，法院可以执行第三人的财产。路北法院2001年9月去执行溢源财产，了解到溢源已无财产可执行，就扣了溢源发给立信的那批生铁。
按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李曙光的说法，立信公司跟那起欠款纠纷毫无瓜葛，在此案中的法律地位是“案外人”，却被路北法院执行走200万元替案中人还债！
法院是否在偷换概念
本案焦点之一是，那3000吨生铁究竟属于溢源还是立信？如果是前者，则法院执行无误；如果是后者，法院就判错了。
第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路北法院副院长丁建中说：“我们绝对没判错。”因为溢源、立信两家2001年8月6日所签以生铁抵顶欠款协议中约定：“溢源公司应在2001年9月10日以前全部还清。”也就是说，这份协议的有效期至2001年9月10日止。而路北法院查封生铁是在当年9月23日，那时协议已失效。合同法第46条规定：“附终止期限的合同，自期限届满时失效。”
这个解释似乎有理有据。对此，立信公司说：“到9月10日溢源只还了我们价值600多万元的生铁，还差一半没还呢。9月21日代立信发的这批生铁，正是履行协议的内容。”
记者拿着双方的意见去咨询专家，李曙光当即指出：“从法律角度讲，法院这是在偷换概念。”他说，关键在“期限”二字。合同法第46条所说的“期限”是指整个合同效力的期限，而溢源、立信协议中的“期限”是指履行合同某项具体内容的期限。路北法院把两者混同起来，按照这种逻辑，就相当于说，借钱的人到期还不清，双方合同就自动失效，钱就不用还了，“这显然太荒唐”。
记者再次采访丁建中时，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说：“专家的意见也许有一定道理，但是目前在法律上没有对‘期限’二字作具体规定，没人说我们不能这么理解。专家和我们只是学术分歧。”
法院是表述有误还是故意违法
如果说对协议效力的判断还可能只是“学术分歧”的话，路北法院在办案程序上的诸多疑点却绝非“分歧”二字所能涵盖。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杨荣新、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所研究员陈甦等专家都认为，路北法院对协议效力认定的一系列行为都不合法。他们说，根据法律规定，路北法院根本没有管辖权，无权认定此协议无效。另外，路北法院的解释自相矛盾——当时的裁定书判定溢源、立信的协议无效，而现在的说法却是认定“协议有效，只不过到期了”。
当记者就这些问题采访丁建中时，他的说法是“法院一些法律文书的表述确实有误”。
法院能否划走这180万元
专家们认为，路北法院另一明显违法行为，是强行划走立信公司银行承兑汇票保证金180万元，因为最高人民法院和中国人民银行有明确规定，法院可依法冻结银行承兑汇票保证金，但不得扣划。
被问及此事时，丁建中拿出一份立信公司与中国农业银行迁安市马兰庄支行签订的《银行承兑汇票承兑合同》，说：“这份合同上没有写保证金金额，是个空白合同，所以我们认为这就是立信公司在银行的存款账户，而不是保证金账户，所以就划走了。”
这一证据几乎说服了记者，但当记者来到农行迁安市马兰庄支行时，支行工作人员说，多笔承兑的具体金额并不写在“承兑合同”正文上，而是写在配套的“承兑清单”上，清单可以证明法院所划资金确属保证金账户。工作人员说路北法院也印去了清单，却没有给记者看。
记者再问丁建中时，他又声称对此事不很清楚，让记者去问正在外地出差的执行庭庭长李树生。李树生在电话里了解了大概情况后，说晚一点再联系，之后，他的手机便“已停机”。
是“当事人自愿”还是“领导决定”
路北法院是如何“强行”从银行划款的呢？今年3月29日，路北法院以妨碍执行为由，将农行迁安市马兰庄支行副行长陶玉琢司法拘留，并关押在该院不足两平方米的铁笼子里三天三夜。记者第一次问丁建中这是否属于非法拘禁和超期羁押时，丁建中的解释是：“那是陶玉琢自愿。”再次采访时，他又改口说，当时法院执行庭的人为了尽早解决问题，可能是采取了一些“不太正规”的手段，“但那是具体执行人员的事，我不太清楚。”
在调查中记者发现，“当事人自愿”是路北法院对很多疑点的解释。记者问，2001年10月，法院在承认自己扣错了那3000吨生铁的情况下，为何查封、扣押生铁的20万元费用还要由被扣押的立信公司承担，并额外再索要4万元？丁建中说：“那是立信公司自愿交的。”
路北法院对诸多疑点都不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答：难道当事人自愿可以成为法院违法操作的理由？为什么这些当事人都“自愿”遭受经济、身体和精神损害？法院声称自己的裁判理据充分，为什么偏偏出现行文漏洞？法院明知扣划保证金违法，为什么还要扣划？王继清与路北法院有没有深层关系？
李曙光说：“其背景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这是一个违反法律常识的裁定。”
面对记者的追问，丁建中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这里有些情况我也没法跟你深讲，领导派我们的活我们得干吧？领导作出的决定不一定都对，但领导作出了决定我们不执行是绝对不对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