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唐山人忘记了这里曾经是地震亡灵的埋骨处?
我问在菖蒲萋萋的湖边悠然拉着二胡的老人,问在小山顶上放风筝的中年汉子,问在木槿花前喃喃私语的青年男女,问看着孩子在如茵的草地上嬉戏的母亲:是有不少震亡者的遗体埋在这片地方吗?
有人平和地回答我:是的。有人的脸上现出了惊愕。也有人对我的提问,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不悦。
也许我根本不应该做这种提示。为什么我要去揭唐山人心灵上已经结痂的创口?为什么要去搅扰唐山人业已平静的生活?不管这个地方昨天埋下了多少唐山人的不幸,今天它已是唐山人新生活的一部分。
-惟因经历了毁灭,才更加珍惜拥有。惟因目睹了死亡,才更加热爱人生
在和唐山市记者协会副秘书长、全国青联委员葛昌秋一番长谈之后,我更深地理解了唐山人摆脱昨天的黑色梦魇的努力。
“是昌秋吗?”在唐山侯边庄的一处房屋遗址前,一位把短发别在耳后的70岁的大妈,对他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这是他叫“六婶”的老乡亲。
他离开“文革”时随蒙冤的父亲遣返回来的老家已经27年了。
一段被干枯的枝叶包围的短墙,是他家震后搭建的简易房的残存。短墙的后面,那片被荒草占据的荒地,就是在地震时掩埋了他和家人的老屋的所在。
30年前那个可怖的时刻涌到了他的眼前:“房子一晃,睡我旁边的我爸就搂起了我的头,刚一转身,哐,房梁就砸下来,我刚还枕的枕巾给杵破了。如果我爸不搂我,我的脑袋就完了……”落下的房梁砸断了父亲的4根肋骨。母亲砸破了头。他的姥姥姥爷都砸死了。一个妗子砸成了高位截瘫。大表姐是怀着孩子被砸死的,还有一个表妹,也死在这场震灾中。那一年他12岁。
等长大成人,辗转成为一个新闻工作者,他通过采访,开始了对地震资料的搜集。他今天也是唐山地震史料研究会的副会长。
从1995年开始,连续10年,每年的7月28日,他都在凌晨3点42分,到中心广场给抗震纪念碑献花,然后在广场待到天明,对来祭奠或瞻仰的人进行采访。
他对我讲到自己第一次来献花的情形,那时他正处于人生的一个低谷。
“我把带来的一束鲜花放在碑下,鞠了3个躬。我抚摸了碑文,碑文冰凉冰凉的。摸到‘24万城乡居民殁于瓦砾’这几个字时,我起了种有24万颗心在跳的感觉。每一个站在这里的人,面对这城市和这碑的时候,都像是生者和亡者的对话呀。我恍然意识到:我从塌了的土坯房里逃出来,生存下来,已经19年了。和这24万多地震亡灵比,我已经多活了19年!我看到而且享受到了比19年前更加美好的城市和生活。这个时候,自己受到的那点委屈,那些坎坷,都荡然无存了。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可这才是灵魂的一种净化。”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他走上了帮助地震孤儿和伤残者的公益之路。11年间,他发起和组织了100多项公益活动。
他对我讲了这样一句话:“人失去了的永远找不回来,可拥有的应该加倍地珍惜。”
在一个黎明时分,我也去了中心广场。我看到拂去晨雾的第一缕阳光,是投射到纪念碑顶端那犹如4只伸向天际的巨手上的。30年前,在这片土地上是唐山市委党校和开滦煤矿的五街工房。
我踏着正面的台阶走近它的主碑。那台阶分为4段,每段7步,一共28步,象征“7·28”这一难忘的时刻。
我久久仰望它伟岸的33米高的身躯。这座纪念碑,是为纪念这场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地震灾害,纪念这场灾害中的死难者而立的,可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个城市和它的人民重生的图腾。
人类历史的进程,从古至今,永远伴随着灾难的侵袭。将来的人类还会遭遇新的灾难。也许唐山大地震给予人类的更重要的启示,是这个遭遇了毁灭性打击的城市和它的人民,是怎样重新站起来的,在重新站起来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什么,为人类积累了哪些经验和教训。是今天唐山人在走向未来时要面对和解决的课题。我们走进唐山,试图去寻找哪怕最粗浅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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