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夏,“泥人张”传人向文化部提出:请求撤销《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的“天津泥人张”项目。民间瑰宝入选名录应属幸事,自请除名的背后,有怎样的曲折?
“泥人张”百年世家一门官司
说起“泥人张”,几乎人人都会想到那些千姿百态、笑容可掬的小泥娃娃。然而,在天津古文化街深处、通庆里的一座幽静小院里,“泥人张”第六代传人张宇,却苦笑着摇摇头:“那些根本就不是‘泥人张’。”
一千余件真正的“泥人张”绘塑,都珍藏在这间张家自办的“泥人张美术馆”里。远自1844年张明山轰动京津的成名作《余三胜像》,近到张宇正在修复的《麻姑献寿》,一个家族六代人的艺术传承,就静静地展示在我们眼前——风格写实,色泽清雅,描绘细腻,与简单的小泥娃娃判若云泥。而六代传人的黑白肖像,也整齐地挂在墙上。
仰望着第一代先祖张明山的肖像,张宇说自己只是六世孙,“泥人张”三个字,已永远地属于张明山了。随着他的讲述,那些久远而艰辛的记忆,顿时鲜活起来。
“只比真人少一口气”
1826年,张明山生于晚清。他的一生充满传奇,入津门、进皇宫、旅上海,仿佛每一段际遇,都是为了成就“泥人张”的艺术特色。
童年的张明山,随父亲从家乡绍兴辗转流落到天津,在窑工聚集的老城西北面落了脚,靠着就地取泥,烧制小玩具勉强谋生。时值道光年间,天津开埠,各式的西洋文艺作品涌入其中。小明山出入市井,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西洋“写实派”的影响。别人还在兜售着“大头小身子”、表情夸张的传统泥人,唯独他小小年纪,叫卖的已是酷似真人、细腻入微的泥塑。到他18岁那年,京剧名角余三胜来天津演出,张明山一面看戏,一面“袖底乾坤”,当场就把戏中扮相捏了下来。那眼神、那身段、那架势,“简直神了,只比真人少一口气”。“泥人张”的名头立即轰动了津沽。如今,这件惊世之作就放在美术馆最显眼的位置上,而它的历史价值几乎和艺术价值并重——由于当时缺少照相技术,《余三胜像》已成为研究早期京剧形象的唯一依据,被印在大部分京剧史书的开篇之页上。
盛年之时,张明山被召进了紫禁城,专门为慈禧、各府王爷和官员们塑像。那时对待“御用匠人”的条件十分优厚,做瓷器的、做玉器的、捏泥人的,都各有一个院落,配上了书童和助手,按月送来薪俸,还准许买房置地。皇宫生活给张明山的泥人儿平添了端庄、秀丽的宫廷气度,打通了雅俗共赏的艺术界限。至今,故宫博物院、颐和园乐寿堂还分别收藏着张明山的《惜春作画》和“八匣泥人”。
街头艺人的“登堂入室”,毕竟是以禁锢匠人的自由为代价的。张明山不甘心,想方设法出了宫,悄然抵达上海,住在著名画家任伯年家里。这一回,海派文化中精致、淡雅的色彩更是吸引了张明山,他将其用在了泥人上,形成了明快典雅的色调。一时之间,广受南方市民、商人主顾的欢迎。
返回天津后,张明山的泥塑艺术已臻极境。就连一生不替人作传的南开大学创始人严修,看到张明山为其父亲、叔父所捏的塑像后,也被其中技艺和风骨震撼,破例为张明山立传。多年以后,徐悲鸿拜访严修时,这两件塑像又让一代美术大师惊叹不已,写下了著名的《过津购泥人记》。他给这种集雕塑和彩绘为一体的浪漫写实作品定下了“学名”——绘塑。
张家后人被控“侵权”
张明山的第五代孙张乃英老先生来到泥人张美术馆时,正是午后。静谧的庭院里,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响,老人清矍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眼前。
“泥人张”家族的艺术资料,能如此完整地保留下来,张乃英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小时候,他生活在第二代传人张玉亭的身边,曾祖父的老作坊十分热闹,达官贵人、贩夫走卒闲坐聊天,老爷子就照他们的模样现捏,既有趣,又把原汁原味的生活融进了艺术。那时的作品,多是祖孙合作的结晶:张玉亭负责主要的塑造和人物把握,张景福、张景祜兄弟收拾细节,张铭专司彩绘,而小乃英的“职责”就是磨墨,看着做,跟着学。四世同堂的岁月,成就了“泥人张”创作的巅峰。
但童年的快乐很快遭逢了巨变。先是张景福的早逝,继而是张景祜的北上。张乃英清楚地记得,一家人里,祖父张景福捏泥人的技法最具特色,他一直都想在艺术上“走出自个儿的道”。然而兵荒马乱的年头里,独自开作坊的梦想无从实现,1945年张景福便忧郁而终。直到建国以后,民间艺术才受到重视。有一回一位中央领导看着张景祜送来的“泥人张”绘塑,赞赏地说:“你得教学生啊!”可几经战乱的家族作坊只能勉强维持,哪来的学生呢?另一位领导听罢笑道:“学生我替你找。”于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工作室成立,张景祜开始了执教生涯。
然而,年少的张乃英没有料到,“泥人张”悲辛的法律维权之路,由此拉开了帷幕——“找学生”的话传到天津,变成了一个“政治任务”。
1959年,天津艺术博物馆把他的父亲张铭调过去,办起十几人的中专班,开设素描、色彩和泥塑课程。这次授业仅两年时间就结束了,但在“文革”的混乱中,其中一部分学生却于1974年成立了“天津彩塑工作室”,要以“革命青年”的新泥塑打倒“张家黑店”的旧作品。“文革”结束,更大的打击却接踵而来。
1984年,工作室看到了“泥人张”三个字的巨大商机,便打出了“泥人张彩塑工作室”的招牌;四年后,他们又取得了“泥人张”商标权。由于当时法律上只允许国家、集体注册商标,张家父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流传百年的“泥人张”绘塑真品再也不能冠名。张宇说,徐悲鸿总结的张家艺术风格,是写实、细腻、色彩精致和线条微妙,而工作室做的泥娃娃,形象夸张、大色块、粗线条。“这种拿走了我们牌子、却只会做劣质作品的行为,是对绘塑艺术的糟蹋。长此以往,人们就见不到真正的‘泥人张’了。”目睹着婉约姣好、栩栩如生的泥人面容日益黯然蒙尘,不能再以“泥人张”名义从事任何活动的张家后人,感到锥心之痛。
1994年张铭含恨而终。一代民间工艺的传人,由于“侵权”竟不能以“泥人张”第四代孙的身份在报纸上刊登讣告。就在治丧的巨大悲痛中,张乃英的弟弟强打精神,把张乃英的泥塑作品刻上名字,拿出去卖,想缓解一下经济上的窘困,却立即遭到查封、罚款。张乃英掏出4000元罚款时,只对弟弟说了一句话:“我给你的钱,会跟他们要回来的。”至此,广收学生、繁荣民间艺术的一番美意,终于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全国瞩目的维权官司。官司的核心就是“泥人张”牌子的所有权。张乃英平生唯一一次动用全国政协委员的权力办“私事”:他亲自去了一趟天津市高级人民法院,请求准予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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