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国棉一厂那一排排一列列家属院的瓦房是1950年建厂时和马路对过的厂房一起建造的,它处于马路西边。因为年代久了,房子显得很旧,但却更具有一股浓浓的人情味。
旧房改造开始后,北排西列的瓦房逐渐被一栋栋楼房所代替。最东一列瓦房没有贯穿家属院的南北,从南端起只有三排,北面是一栋栋二层单身宿舍楼。那些二层单身宿舍是朝北开门的,最南端的宿舍楼后两米多远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树,与它相距约十多米的一排瓦房被叫做“孩儿妈宿舍”,是因为供孩子小又没资格要楼房的企业女职工居住而得名。一排一共13间房,向北开门。1995年的初秋,我们一家三口住进了八号房。单位的房管科在这排房的西侧和单身宿舍之间砌了一堵墙,使单身楼和“孩儿妈宿舍”之间的大路东西向成了一条死胡同。我和我的邻居们就在门前一排梧桐树的遮蔽下,就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小院里,经历和见证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有企业的大改革。
我是这个小院女性中唯一的一名大学生,她们都是初高中毕业后进厂的,有的在布厂、有的在整理车间或者是细纱车间,大都上运转班,纺织企业运转班工人被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班组,一天的时间被分为三个工作段:早八点至下午四点为早班,下午四点至夜里十二点为中班,夜里十二点至次日早八点为夜班,每班工人上两个早班两个中班两个夜班后休两天,八天一轮回,每天都有一个班组在休息,另外三班组分别上早中晚三个工作段。
纺织企业的车间女工劳动强度很大,八个钟头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工作,她们都很羡慕我能在子弟学校教书,认为那是天大的美差,羡慕我不用半夜爬起来去上班;更羡慕我能拉着孩子的手一起去学校。但是,在我看来,她们拥有的快乐却不比任何人少,上班回来高声发布厂里的最新消息,休息时间聚伙打毛衣逛商场或者扑克牌,只要天气许可,小院梧桐树下总是有人。我常常被她们的情绪所感染,周末也坐在梧桐树下陪她们聊天,孩子们这时一般是在一起玩儿或是坐在门口写作业,大人说话有时他们也能插上几句。
每家门前都有一个石板桌,夏天的三顿饭几乎都是在门外梧桐树下吃的,每家的伙食一目了然,从此也可以一睹每家女人持家的才能,男人们据此为每个女人排了次序,往往会当众赞扬一个批评另一个,因此又引出一段笑骂声。孩子们是最开心的,时时有伙伴玩耍,也常常是一顿可以尝到几家的饭菜。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国企改革,受冲击最大的就是纺织企业了,很多人经历了下岗或领半工资。在这个时候,梧桐树下每天聚集的人更多了,更多的话题是关于企业和职工自己的命运。明显看出女人们在梧桐树下展示自己新衣服的几率小了,每天饭桌上的菜盘似乎也少了。有的在马路边摆起了啤酒摊,有的开始帮别人站柜台,有的甚至搬出自家原来的旧杂志摆在马路边卖。大多数人还是厂里开工就上几天班,厂里放假就休息,我仍然教我的课,只是工资几乎是原来的一半。
1999年夏天,是企业最困难的时候,工人大多数在家休息,这时,我决定考研,我准备好资料,开始复习英语和政治,开始看《高等数学》、《热力学统计》和《量子力学》。房间朝向不好,白天进去也得开灯,由于房子旧电线老化怕引起火灾,单位不允许装空调。一个暑假期间,我的学习就是在门外梧桐树下的石板桌上进行的。密密的梧桐叶子为我挡住了阳光,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蝉鸣。在那个暑假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把所有的专业课看了一遍,为考研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第二年暑假前,我送走了又一届毕业生,也接到了研究生入学通知书,随后向单位正式提出辞职,我在她们惊讶声中作为一名不带工资的学生进入了大学校园。单位只让我转走档案,那间瓦房仍让我居住。我到省城读书后,儿子也转到离姑姑家比较近的一所学校读书,爱人也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楼房,原单位的那间瓦房也就空了下来。
我离开单位不久,企业也从国有转为民营,它又有了新的名字,我的女邻居们因为都是熟练工人又重新上岗,照样上运转班,工作似乎也不算轻松,但她们热爱自己的岗位。2003年,我上研三时,原单位通知我退房,因为那几排瓦房要被改造了,我回去办交房手续时,我的女邻居们都在为不久将能入住的楼房而高兴。
如今,我在石家庄工作,放假回去看望老人时,也顺便去看望那些邻居们,她们中多数已经离开工厂,有自己开服装店的,有经营饭店的,还有在保险公司跑业务的……原来“孩儿妈宿舍”的位置已经变成了七层的楼房,我的女邻居们都把家装修得十分漂亮,人人显得朝气蓬勃。她们在环境的变迁中,没有意志消沉,走出了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
至今,我常常想到她们,时时提醒和鼓励自己: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只要你肯努力,一定能使自己的生活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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