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玛雅老人实属偶然,虽说她是邻居,但在瑞典,邻里是极少来往的,有点儿像“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那一日,我开车出去办事,车退出车库,猛然从反光镜里瞧见一位穿黑色连衣裙的人在招手。我摇下车窗,才看清是住在对面小楼里的老太太,颇觉惊奇。原来,老太太是想搭车去邮局,我连忙扶她上了车。 “我丈夫上周刚刚去世。我很孤独。我有三个儿子,他们都住在里丁屿(我所在的小区)……”老人还未坐稳就说起话来,声音颤颤巍巍的。也许是怕我没听清,一遍说完,接着又说了第二遍,第三遍。 在那以后的几天里,我和妻子开始注意这位老人。她几乎每天下午都会穿着那件黑色的连衣裙,呆呆地站立在门前。终于有一天,她记起了我。主动打起了招呼,还邀我和妻子去她家里小坐。 我们这才知道,老人名叫玛雅,80多岁了。刚刚过世的老伴原是瑞典一家大出版社的总经理。他们结婚50多年,有三个儿子,全都住在附近。说着说着,她又兴奋地去拿了孙子、孙女的照片来让我们看。 “他们常来看你吗?”我问。“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都很忙。”老人的眼光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到的无奈。 这时,门铃响了。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伸头进来,对老人说:“我从老人院来,您需要什么帮助吗?”我曾采访过瑞典的福利部门,知道老人院不仅要负责照看住在院里的老人,还要按区域划分,照看本区域内像玛雅这样住在家中的老人,通常这些工作都是由一些中学生义务来做的。 小姑娘的话音刚落,老人便连忙摇头,“不需要,不需要。”小姑娘有些尴尬,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了点什么,便告辞了。“那么,孩子们来看你,是不是会帮你做点家务活呢?”老人听了这话,似乎有点不高兴地说:“我和老伴交了一辈子的税,政府有责任来帮助我,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孩子来做呢?” 此后,我们还是每天都能看到老人穿着黑色的连衣裙站在门前。她有时记得我们,有时又记不住。 半年过去了,忽然有一天,我们没有看到老人的身影,去敲门,也没人应答。又过了几天,看见对面街上一溜排停了三辆小车。小楼里的灯一直亮到深夜,才听到有人开门,接着是一辆辆汽车离去的声音。一个星期后,有人把旧家具从小楼里搬出。 像所有的老人一样,玛雅在离开这个世界前最渴望的,肯定是她的子女们能常回家看看。但是,在一个高福利的社会中,这样的要求已经成为奢侈。 玛雅老人最后的经历让我想起了在《瑞典———古老多山的北国》一书中读到的令人感伤的诗句:“物质上我再无祈求,精神上我空虚无比,我在孤独与伤感中让时间流逝。我独自用餐,独自散步,独自入眠。谁来听我的倾诉?我只有自言自语。”这是一位同玛雅一样的瑞典老人的心灵呼唤,也是福利社会另一面的真实写照。 由于孤独,瑞典老人的自杀率要远高于全国平均的自杀率。例如,瑞典65岁以上男性老人的自杀率大体是每年40-50人/10万人,而男性自杀率的比例只有26人/10万人。 对于很多初到瑞典的中国人来说,最让他们羡慕的就是瑞典“老有所养”的福利体制。但是,当他们真正结识了像玛雅这样的瑞典老人,走进他们的生活之中,就会意识到,他们的生活是稳定而不是幸福。良好的社会福利能够给老人一个稳定的生活,但却注定会让他们承受亲情疏远的孤独。 现代福利社会在创造稳定的社会机制的同时,却割断了亲情的纽带。伴随着高福利的到来,家庭开始瓦解。当对老年人的照顾成为一种个人与社会的契约关系,而不再是家庭义务时,社会就会更加稳定,但这个稳定却是以家庭和亲情为代价的。在很多年以前,我们以为这不过是资本主义的通病而已,但现在却发现,它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一种必然,成为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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