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峰与他的小木船
郑云峰将三峡美景尽收镜头中
《三峡纤夫》
见到郑云峰之前,多次听冯骥才深情谈起过他。很少有哪位摄影家能如此强烈地震撼大冯。他不仅最先肯定了郑云峰文化行为的意义和价值,而且大力弘扬他的精神。
昨天,大冯亲自操办的郑云峰《拥抱母亲河》摄影展在天大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北洋美术馆隆重开幕,记者应邀出席并结识了郑云峰,饱览了他的摄影作品。
一进北洋美术馆,第一眼便瞥见展厅中央一艘长13米、装备颇为简陋的小木船。正是在这条小船上,郑云峰通过他的“第三只眼睛”——镜头,摄下一帧帧气势恢弘、如梦如幻的三峡美景。
眼前的郑云峰,身穿一件灰绿色夹克,面色黑里透红,五官线条劲健,谈起话来嗓音沙哑语速很快,与一个普通的三峡船工十分相似。
“拍三峡,最能震撼我的是这些纤夫石”,郑云峰将记者带到展厅中一块刻满一道道凹痕的石头前如是说。
他记录这些“纤夫石”,缘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一次,他的小船在急流险滩中搁浅,被迫与老船工邹师傅及助手一起上岸拉纤,却半小时也未奏效,便坐在岸边一块巨石上小憩。此时,他忽然发现石上一道道深达十几厘米的凹槽,如钢浇铁铸般令人震撼!邹师傅告诉他,这就是“纤夫石”,上面的凹槽是峡江古道上一代代纤夫们前赴后继,用纤绳一点点勒出来的。纤夫们每次闯滩都犹如过一次“鬼门关”,命悬一线,生死两茫茫。
此后,郑云峰每见“纤夫石”,都像巨石压胸,产生强烈的心灵震撼和历史沉重感,有时边拍摄边热泪盈眶。他甚至亲身体验了纤夫们在上有悬崖峭壁、下临万丈深渊的峡江古道上匍匐前进、心惊肉跳的感觉。
那一刻,他成了真正的纤夫。
观赏着郑云峰一帧帧表现三峡纤夫生活的摄影作品,蓦然想起俄罗斯画家列宾的油画《伏尔加纤夫》,画面上,一列精疲力竭目光沮丧的伏尔加纤夫,有气无力地拖拽着纤绳。在他们身上,寄寓着画家深切的人文关怀。郑云峰镜头中的三峡纤夫则有自己独特的视角。他没有表现人物面容的悲苦,而是着力刻画纤夫裸露的脊梁、紧绷的肌肉和协调一致的步伐。在熟悉了他们的生存状态后,他发现在三峡纤夫身上有一种凝聚力、向心力和自强不息的精神。这也正是我们民族千百年来在与自然抗争中所形成的一种特质。当社会生产力低下,人类不能抵御自然灾害时,便将希望寄托在“神祇”身上,山有山神,水有水神,石有石神,船有船神,凡有急流险滩处,必有水神庙。在与自然的长期抗争中,人们逐渐摸索到一些规律性的东西,于是从敬畏到顺应,又从顺应到驾驭,最终与自然和谐相处。
所以,从纤夫和“纤夫石”上,郑云峰领悟出一个深刻的道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既抗衡又融合,是相互依存、共生共荣的。
情感和认识问题解决后,“拍什么”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在郑云峰看来,态度决定方法,他无论拍摄风光还是人物,不夸张、不矫饰,忠实地记录事物的本来面目和自然形态——“自然就真实,真实就动人,动人才能传递情感的信息”。
现在,我们又回到木船旁。这是郑云峰倾其家产,自掏腰包打造的一艘15马力的机动船。船上可容四人:他和助手以及两名船工。“日饮长江水,夜宿峡江畔”,拍摄到哪儿,船开到哪儿。每周上岸补充一下拍摄和生活用品,十分方便。就在这般简陋的条件下,郑云峰度过了将近八年的时光。
在郑云峰眼中,三峡是一本厚重的历史教科书、一幅瑰丽的山水画卷,一部气势磅礴的交响乐,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母亲河雕塑的一件惊世杰作。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朝霞暮霭,云腾雾锁,不同季节、时间、气候和光线条件下,三峡会呈现出不同的美,千姿百态,变化莫测,令人叹为观止。“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更奇的是三峡的云,或环抱群峰,或空中飞渡,水在云中隐现,月在云中沉浮,无一不动人,无一不入画。
在一帧意境空蒙的巨幅彩照前,郑云峰停住了脚步:“这是雨中黄昏的三峡景色。当时,我们花了三四个小时才爬上峰顶,在山民家中留宿。次日清晨,雨过天晴,云雾从江面缓缓升腾,只觉得山在动,云在动,水在动,一个运动的大三峡让我兴奋极了,手中的快门咔咔作响,忘了饥饿,忘了疲劳,一口气拍了二三十个胶卷……”
细心的观众不难看出,郑云峰的三峡摄影作品多采取俯瞰的视角,“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样的角度只有登上高山之巅才能摄取。展览中有一帧“神女峰”的图片,一般游客只能从江中远眺,而他登上“神女峰”不下20次,近距离拍摄到“神女”的芳容。
“山上有路吗?”记者好奇地问。
“哪有路呀,找个向导,带我们在崇山峻岭和荆棘丛生中开出一条小径。”
“遇过险吗?”
“遇过,我曾不慎失足跌下,摔断了两根肋骨……”
至于他行走三峡须臾不离的那艘小船,每每在大风大浪中颠簸起落,恰似一叶扁舟,起初也心生畏惧,久而久之,他亲近它,融进去,摸透了它的脾气,便有惊无险,如履平地了。到后来,甚至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特殊”到何种程度?郑云峰笑道:“长期生活在船上,偶尔回到城里反倒不适应了。你想,整天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多单纯呀!包括那些深山老林里的山民,也都善良纯朴,古风犹存,跟他们打交道,真能净化人的心灵!”
忘不了,他冒雨上山,攀上山顶时,已湿透衣衫,浑身抖瑟,在飞凤峰黄老师一间漏雨的土坯房里过夜。睡意蒙眬中,依稀听到一阵“滴滴答答”的响声,定睛一看,原来是房东手捧脸盆为他接雨!
忘不了,桃子山上,房东田老汉家中没有多余的被褥,竟将女儿陪嫁的一床新被给他御寒;
忘不了,在“神女峰”牛师傅家,他感冒发烧,没有退烧药,牛师傅连夜从悬崖上采来黄姜为他消炎止热;
忘不了,在香溪河口,他的小船被巨浪掀翻,船工邹师傅被煤炉上的开水浇在腿上,顿时血泡鼓起,抹了一把酱油就将伤腿伸到江水中止痛,郑云峰劝他上岸治疗,他却执意不肯……
为了赶在2003年6月大江截流前完整地记录下三峡的地形地貌、自然景观、人文形态、历史遗存以及三峡移民的大迁徙,郑云峰夜以继日,风餐露宿,像一个负载着沉重文化使命的“三峡纤夫”,为世人留下了五万余帧珍贵历史图片,出版了《永远的三峡》等八部画册。诚如大冯所言,他是上苍赐给我们的一位摄影家,为我们记录了一个真切、立体、完整的三峡,这是“三峡之魂”,没有哪个作家、诗人、画家和摄影家像他那样,身临其境为我们的国家留下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伫立郑云峰的摄影作品前,听他慷慨陈词,不由心生疑惑:当艺术已进入市场,许多艺术家为金钱趋之若鹜时,他为何要抛家舍业,孤身一人奔波劳顿,为三峡传神写照呢?
听到这个问题,郑云峰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来话长。我本是江苏徐州人,最初也是搞文字工作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才接触摄影。改革开放初期,我已年近不惑,总觉人生短促,时光有限,从而产生一种紧迫感,想选择一个有意义的大题材托付终生。当时就选择了三江源头为拍摄对象,并得到领导批准……”
就这样,郑云峰从1986年起首度进入三江源头,住帐篷、宿荒原,历尽高原缺氧和缺粮断炊等磨难,沿途拍摄了大量珍贵图片,出版了《黄河源头探秘》、《探索长江之源》等专著。
时隔20年,当他完成三峡的抢救性拍摄重返三江源头时,却惊愕地发现,这里的生态环境已不可挽回地恶化了:冰川消融、草场荒芜、土地沙化、河流污染,无休止的乱砍滥伐已严重破坏了自然生态的平衡,并招致大自然的无情报复。这使他痛心疾首。作为一个文化人,他只能拿起手中的相机,拍下这一幕幕令人触目惊心的变化,力图唤起人们的环境保护意识。“我们正在构建和谐社会,但我认为,人与自然的和谐也是万万不能忽视的,大自然是人类生存的根本和衣食之源,没有人与自然的和谐就很难有人与人的和谐。我们必须敬畏它、关爱它,才能最终驾驭它,与它和谐相处。”
“当人们都沉溺享受时,您却苦苦执著于自己的事业,不觉得亏待了自己吗?”
“哪里,我也享受啦——我享受了创作的快感。人怎么活也是一辈子,该干的事一定要干好,干到极致;不该干的事一定要少干或不干。我最幸运的是干的是自己有兴趣的工作。生命有限,时间有限,赶路要紧。我就一直在路上。你说是不是?”
他拍拍记者的肩膀,爽朗大笑。那心怀坦荡、怡然自得的样子,让人感觉他像个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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