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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征和他的油画《家》 |
暮秋时节,满街绿叶渐成一片金黄,斑斑斓斓,显得愈发丰厚而淡定。在南开大学西南村一幢环境幽静的住宅楼里,著名油画家秦征热情接待了来访者。现年85岁的秦征,虽已鬓发斑白,精神依然健旺,双目依然有神,谈起大半生的坎坷人生和艺术经历,秦征情绪激动,一度哽咽:“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热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秦征引用艾青的这句诗,表达了自己的真实心境:“我参加革命70多年,从艺也有70年了,在我全部艺术生涯中,始终坚持一个信念:心诚则灵,心愈诚,爱愈深,大爱生大美,这是一种自然天成的美,是美的极致……”
他是个典型的“红小鬼”,13岁便投身革命,用手中的画笔记录下中国人民在抗战中的不屈身影。新中国成立后,他被送到中央美院干部专修班学习,师从绘画大师徐悲鸿、吴作人、王式廓,几年后又参加了苏联油画家马克西莫夫执教的油画训练班,毕业时创作了代表作《家》。正当他欲在美术界一展身手时,1957年他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农村劳动,改革开放后才重新出山,担任中国美协副主席、天津美协主席、天津文联副主席、天津美院教授等职。
无论在艰苦残酷的战争年代,抑或是在阳光灿烂的和平时期;无论他身居高位,还是蒙受不白之冤,都始终未放下手中的画笔,满腔热情地记录着中国人民在革命战争、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开放中的历史画面,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中写下浓重的一笔。
书生报国笔与刀
“风雨沧桑八十年,弹指一挥间。幸有手中画笔,劳劳伴我此生。掇英拾贝,聚沙成塔,铁鞋踏破了,才得一见最佳风景……”
这是《秦征速写选集》自序中的一段话。翻开画集,画于上世纪40年代的几幅战地速写,引起记者的浓厚兴趣。这些作品以质朴的手法,简练的线条,勾勒出《阵地》、《野餐》、《战后小结》等珍贵的战争生活场面。类似的战地写生,我们只在诗人将军肖华的《长征速写》中领略过。有趣的是,其中两幅画纸已经残缺泛黄,边缘处尚有烟渍焦痕,这是何故呢?
“这是我从火堆中抢出的,”秦征忆起抗战时期的难忘艺术经历,依然情绪亢奋,“我的画作两次遭日寇焚毁,两度心头滴血!”当时,解放区物资极度匮乏,纸张尤为奇缺,一次,团首长从缴获的战利品中,找到两本日军“邮政储金所立帐申请”的小册子送给秦征,秦征便如获至宝,利用其背面画速写,印木刻。画作两度被战火焚毁,他吃一堑长一智,从此将画作统统背在身上,人在画在,遇到紧张情况宁可扔掉背包,也不肯舍弃画作。他的版画《妇女担架队长》、《号角》、《上前线去》、《军民秋收》等,生动刻画了解放区人民的战斗生活场景。
至今,秦征仍珍藏着他创作版画时自制的木刻刀——长不过2寸,重不足1两,锈痕斑斑,安装在一根扁圆的梨木柄上。当年,15岁的秦征在河北省平山县青年抗日救国会担任宣传部长,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延安来的文艺家秦兆阳、钟惦棐,版画家沃渣等,豁然间茅塞顿开,仿佛一下子推开艺术殿堂的大门。此后,他被版画艺术所诱惑,没有木刻用的三角刀,就自己动手,寻来一根细钢条,请铁匠师傅高温淬火后,用一个废弃的钢钻头,蘸上灯油,一刀刀刮出凹痕,走路、开会都不停歇,刮了十天才告成功。有了作画工具,秦征便如虎添翼,创作出一幅幅表现边区人民战斗生活的木刻,如投枪,如匕首,起到了打击敌人、鼓舞斗志的作用。
戎马倥偬,雪泥鸿爪,历尽战火硝烟的秦征,用画笔刻刀记录着光辉岁月、时代风云,这是历史的形象写照,是生命的无声留言。
《悠悠我心》朱老总
新中国成立之初,美术界有个著名的“马训班”,培养出一批中国最负盛名的油画家,秦征便是其中之一。
1955年春,苏联指派苏里柯夫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斯大林奖金获得者马克西莫夫到中央美院主持油画教学,“马训班”由此诞生。秦征回忆说,在马克西莫夫授课之前,中国本土的油画还相当稚嫩,“我们这一代历经战乱,没喝过洋墨水,人人求知若渴,难得一睹西洋油画原作。马克西莫夫认为,学员们素描、速写尚可,但对色彩的把握、处理很差。他一再告诫我们:油画不等于物体外形添加颜色,而是用色彩造型,把握光色的明暗冷暖关系,尤其是暗部,一定要‘斯维特利’(透明)。他还亲自带领大家到野外写生,使我们迅速掌握了油画创作的基础和技巧……”
毕业创作时,秦征调动自己战争生活的积累,画了一幅后来成为他代表作的油画《家》。画中,一位华北抗日根据地的普通农村妇女,携儿带女回到日寇扫荡后的家。但这个家已是断壁残垣,一片焦土。她手抚断壁,欲哭无泪,凄然而立。这是对战争的无声控诉,也是对不屈人民的热情讴歌。
在“马训班”举办毕业画展期间,朱德委员长亲临视察。他一进展览大厅,便直奔秦征的油画《家》。端详片刻,朱老总回首用浓重的四川话问:“这是哪一个画的吗?”秦征忙答:“是我画的。”“你打过仗吧?”“是的。”“哪一个部队的?”“聂老帅的部队。”“噢,晋察冀的嘛!”“您1948年12月在平山县城外一个打谷场做动员报告时,我就坐在您的对面!”“噢,那是平津战役打傅作义嘛!”“请老总多指教。”“好嘛,像这样的好画,以后应该多画一些!”
这时,马克西莫夫插言:“我们毕业创作中的这幅画,幅面是最小的,但我很喜欢,因为它没有宣传画的味道!”
40年后,秦征深情创作了一幅以“文革”后期为背景的、描绘朱德元帅的油画《悠悠我心》。画面上,面目慈祥又有几分忧郁的朱老总,手拄拐杖,在漫天风雪中,踽踽独行,“这个手杖很有讲究,据说老爷子有一次气得想用它打江青……”秦征颇为开心地向记者解释道:“画名《悠悠我心》是句双关语,一是他老人家在‘文革’后期忧国忧民;二是表达我对老总的怀念,毕竟我们有过一段交情!”
心诚爱深生大美
“人生只有单行路,无法回头,无法重复;有些机缘一旦错过,便失之交臂,永不再来……”对经历过残酷战火洗礼,又受过美术训练的秦征来说,新中国的成立,为他的人生和艺术理想的实现,创造了无限广阔的前景。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1957年下半年,秦征的油画《家》受到朱老总当面称赞,并选送莫斯科参加世界青年美展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遽然而至——“无妄之灾,不可抗拒,殊不知,人以左、右而论,画也有香花、毒草之分。一时间,《家》受批判,作者划为右派。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厄运从此起;泥脚板踏足穷乡僻壤,面朝黄土背朝天。然而在长年累月的弯腰劳作中,心对口,口对心,问之无愧:头颅被压得越低,越靠近大地……”秦征谈到在农村接受改造的日子时,自谓无怨无悔,甚至“感谢农民兄弟,是他们救了我”。
在《秦征速写选集》中,约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秦征在农村劳动时画的,生动真实地表现了上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初,中国农村的社会生活场景,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具有史料价值的图像的历史。
在这部图像史中,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农村大跃进中放卫星、吃大食堂、开会、打井、出河工、发电、为农户接电线等生活细节,每幅画中都有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令秦征这位历史见证者或感慨,或唏嘘,或激昂,或慰藉,可谓甜酸苦辣,百味杂陈。也正是长期的农村生活,使他更贴近中国的社会现实,更贴近普通百姓的心灵和情感,更为他们仿佛与生俱来的纯朴善良和人性之美深深感染,使他的人生观、艺术观得以升华。“心愈诚,爱愈深,大爱生大美。美的极致,自然天成,天成之美,只有偶遇,没有预约。一朝偶遇,妙手偶得,三生有幸!”
古稀重圆赤子梦
海天茫茫,混沌初开,在一道绚丽彩虹中,一位雍容端庄又有几分野性的东方女神横空出世。长发秀逸飘洒,双翼若垂天之云,浑圆的臂膀高高擎起,将手中碎石抛向大海……
1988年,李瑞环市长委派秦征领衔创作的天津新客站大型穹顶画《精卫填海》,一时传为佳话。
早在1986年访欧时,秦征便被罗马西斯廷教堂中米开朗琪罗的穹顶画《创世纪》所震撼。他想,既然古希腊神话中能制造出维纳斯这样爱与美的女神,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泱泱中华,为何不能创造自己的女神呢?
于是,秦征和他的几位天津美院油画高材生共同构思创作了一位东方女神——炎帝之女女娃,死后化作精卫填海的艺术形象。在画面构图上,画家突破西洋油画的透视原理,让海、天、云、鸟与众多女神的后代,沿着一个圆形宇宙飞旋,创造出一个虚实相间,人神合一的空灵飘渺的神话世界。画面上的女神几近全裸,却崇高圣洁,在当时的文化环境中,可视为我们民族审美心理的一大进步。
重新焕发了艺术青春的秦征,在年届古稀之时,一块沉重的巨石依然压在心头。历经劫难的油画《家》,虽已被“正名”,却仅余一件印刷品,那是一个艺术家破碎的梦。1995年,适逢世界反法西斯和中国人民抗战胜利50周年,秦征毅然决定重绘油画《家》:“画幅大,画笔够不到上半部,老伴搬来炕桌扶我站在上面,画几笔又要下来,从不同距离角度观看效果,上上下下无数次,均有老妻相扶助。就这样画了足足一年半才告完成,全家喜极而泣。时隔40年,重新圆了一个赤子之梦。这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一次再创作,是一次心灵的超越,生命的飞升……”
《神州在望——翔宇留学归来》,是秦征40年后重新创作的另一幅油画作品。该画描绘了1924年,周恩来乘远洋客轮秘密奉调回国,协助孙中山创办黄浦军校的历史画面。而这幅作品的构思早在40年前便开始酝酿,可惜未及搬上画布,便被卷入政治漩涡,直至40年后的1997年,才旧梦重圆。《神州在望》表现了青年周恩来面对猎猎海风和汹涌海浪,手扶船舷,极目远眺东方的生动场景。浓眉下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坚毅的嘴角,使人们看到了这位年轻共产党人和革命家的宽阔胸怀和凌云大志,成功营造出“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的深邃意境。
秦征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笔,乃第一知己。我与画笔福祸相倚。”的确,今天我们读他的画,更多的不是品味他的绘画风格和技巧;其绘画的价值也不能以商业和市场的选择为标准;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出一种凝重的历史沧桑感,一种艺术家崇高的使命感,一种对历史和人生的深刻反思。正如他在油画《家》的创作感悟中所说,《家》是我艺术生涯的剖心之作,生命之作,其创作动机完全出自一片爱国爱母情结。“家是什么?家的主体就是母亲,母亲是万有之有,是生命的依归;有母亲就有家在,家毁可以重建,失而终可复得。而从更宏观的意义上说,母亲又是我们民族的魂魄,祖国的象征,母亲永远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