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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2月,唐家山堰塞湖,冯飞(左)与弟弟冯翔 |
-钢刀和石头
天津北方网讯:“我弟弟是把钢刀,很锋利很坚硬,但一折就断,他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每次走过回廊,从黑暗处推开一扇门,强光总会刺得双眼一闭。冯飞担心,再次睁眼时,会看到去年4月20日清晨的那一幕:一双脚悬于半空中,一根红绳环在他孪生兄弟冯翔的颈项之间。
这一次,他推开门,众多下属正在恭候,倾听他分配今年下半年的工作任务。冯飞说,凭借做医药业职业经理人带来的丰厚收入,他有车有房,注册了几个商标,还在成都拥有三间餐馆和一家茶馆。
那晚,34岁的冯飞和一群朋友喝酒聊天,气氛火热,但他最想与之分享成功的人永远不会出现了。冯飞想起那个任职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弟弟,敏感而纤细,如同存活在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就像照镜子一样,有一天你发现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不见了,你难免恐慌。”
即使早已是大家公认的“成功人士”,冯飞还会嘲笑自己,“我钻到钱里,而弟弟钻到了文字里。”冯翔多年来用文字为自己筑成了一个安全的堡垒,但大地震撕裂了他的家庭、他的纯粹。
三十而立。两人的容貌依然让亲友难辨,但彼此职业生涯却大相径庭。冯飞毕业后没有留在北川中医院当中医,也没有坚持在“铁饭碗”部队医药企业呆下去。他在1999年下海,“当时年轻人在部队上只能分平房,我这样大山里来的孩子,一直想住上楼房。我就愤愤不平了,为什么我没有啊?别人能出去,我也能出去闯。”他认为,一个男人应该有更大的天地。
冯翔侧重于自己内心的平静与安宁。他1996年中师毕业,随后到坝底通坪村小学任教两年,1998年被调到坝底中心小学,不到半年便被提拔为教导主任,一直到2005年任绵阳日报驻北川记者站站长。冯翔曾告诉家人,如果无法转为公务员,就到北川县文化馆当个普通工作人员,这样会有更多时间写点东西。
教师和商人回到家中,摘下社会身份的面具,依然亲密无间。冯飞每一次回老家,两人都会一起到镇上的羌寨小店,要几个炒菜,几盅玉米酿造的美酒,呼来一群朋友,喝得不亦乐乎,然后兄弟俩在一起叙叙旧。“有时候在社会上接待、应酬的时候难免唱歌、洗脚,你也知道现在的应酬是怎么一回事。但我弟即使进了宣传部工作,依然很厌恶这些事情,觉得很肮脏。我跟他交流过,我认为这些事情有其存在性就有其合理性,但对他来说,不能接受。”
“我弟弟是把钢刀,很锋利很坚硬,但一折就断,他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相比起来,我像一块圆滑的石头,能转几圈。我更实际一点,他更纯粹一点。”冯飞说。
地震来临之前,冯飞脸上写满富态,出入以车代步,在哪里有业务就考虑着在当地再置一套房产。冯翔依然穿着当老师时的蓝灰衣裳,在北川买房子时,他只拿得出2万元,而剩下的都是家人的补贴。
中共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冯翔自缢后的第一个冬天,他的孪生哥哥冯飞也曾想过自杀,但有一天他忽然想通了。
事实上,那个文人和商人早已分道扬镳,一个活得纯粹,一个身段柔软。
-幻灭感
“如果冯翔不死,做个小官员,那适合他吗?”
2008年5月12日,冯氏大家族在地震中失去了10位成员,冯飞一家所幸身处成都,安然无恙。
“那个小仔仔,是上天派来要冯翔的命的。”冯飞不止一次这样和别人说,侄儿墨墨太可爱了,他是注定来带冯翔回天堂的使者。
2008年6月11日,冯翔以非公务员身份被破格提拔为中共北川羌族自治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这在正常的升迁体制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更是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走上仕途。
“地震像把舞台上的一张布拉开,他处在那个位置,看到的又比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人多一些。”冯飞现在想起来很是后悔,如果当时发现弟弟情绪不对时,就让他辞职跟自己干点小生意,说不定就不会自杀了。
冯飞在他自己开的小茶馆里说,四川人的生活很安逸,地震后依然能喝喝茶打打牌,几乎是随遇而安。“只有像冯翔那么纯粹又刚烈的人,才会有幻灭感。什么是幻灭感?就是你曾经无比相信的东西,它原来像泡沫一样,轻轻一碰就碎了。你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因此就被击倒了。”
首先裂开的是爱情这个泡沫。两兄弟敬爱的二姨遇难,二姨夫不到三个月偷偷再婚。冯飞选择了冷眼旁观,但冯翔则投以鄙夷。冯翔曾跟哥哥讨论,为什么震前那么多如花美眷,震后丧偶却能那么快组织新的家庭。冯翔得出的结论是,爱情比不过想象,更比不过现实。
作为北川县的对外接待部门,冯翔经常要带着各路领导到废墟上参观,这无疑是一次又一次地撕开他的伤口。更让他在意的是,很多一二十年不见的朋友、同学找上门托关系,希望在北川做点小生意。他曾经抱怨,我一个小小的副部长,能做些什么,能有那么大的权力吗?
“我从部队出来,又在商场混过,这些算什么呢?但这些对弟弟来说,都是不可忍受的。”在冯翔的绝笔博客《我只告诉您三点》里,他提到了一个长辈,他称呼为“您”。“真的,我活着,只是因为我相信朋友,相信友谊,求您,不要把我认为最美好的东西,在它背后把残忍的一面撕裂给我看。”
弟弟自缢后的第一个冬天,冯飞也曾经想过自杀。“我们本来就是同卵双生的兄弟,他的死对我的刺激太大了。但有一天我坐在书房里,忽然想通了,我没法像冯翔一样。我有父母妻子女儿,我有责任,我被网在社会这张大网里。对冯翔来说,他有充分的理由,儿子走了,家园破碎了,不相信爱情了,父母有哥哥照顾,工作环境太没意思了,压力太大。”
“如果冯翔不死,做个小官员,那适合他吗?”冯飞反问。事实上,那个文人和商人早已分道扬镳,一个活得纯粹,一个身段柔软。在5·12大地震中,他们的本质注定了他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