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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有个远房的三叔,我们叫他三爷。
上世纪三十年代末,为了生存,三爷带着唯一的儿子闯关东去了。家里剩下三奶奶一人艰难度日。三爷离家二十余载杳无音信。直到五十年代末,三爷的儿子(我们称作大爹)才和我们有了书信往来,并从关外寄来了全家福的照片。意想不到的是,全家福的照片里却没有三爷。看了书信才得知,早在四十年代,三爷就怀着对三奶奶和家乡的无限眷恋,过早地长眠于吉林的黑土地了。而那时的三奶奶,也已带着对三爷和儿子重返故里、全家团圆的祈盼与世长辞。
1976年唐山大地震,家里收到了最后一封来自东北“一家人”的慰问信。以后,就再也没有书信往来。
三爷埋在了关外,三奶奶葬在了家乡,两位老人“两地分居”,一晃已是七十余载。
父亲还有个叔伯老哥,我们叫老爹。老爹是三爷的亲侄儿,但膝下没有子女。他和父亲有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在他们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东北一家人,并按家乡的习俗为二位老人“并骨”。谁知,愿望还未得以实现,老爹就带着遗憾先走了。老爹虽没子女,和父亲又是叔伯兄弟,但父亲当时为老爹办的丧礼异常隆重。就连老爹的坟茔也选在了去我家祖坟的路边上,为的是便于我们这些后人逢年过节时不忘为老爹祭扫。父亲为老爹养老送终及后事的安排堪称美德,曾一度受到街坊邻里的一片赞誉。
我曾问过父亲:“老爹有比您更亲近的堂兄弟,为什么由咱家来养老送终啊?”父亲严肃地说:“你知道吗?以前,每家每户的宅基地讲究寸土寸金,咱家盖房时宅基地尺寸不够,是你大爷(老爹的父亲)让给咱家半尺多宽,才使咱家盖成了三间房。”听了父亲知恩图报的解释,我真正领悟了“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这句话的涵义和逝者安息、生者安然的深刻道理。
老爹走了半年以后,父亲也重病在床了。
在父亲第三次做手术时,曾对我说:“四儿,你老爹在世时,我们哥儿俩老想给你三爷、三奶奶并骨安葬,可到现在仍然没和东北联系上,不知在我有生之年能否如愿以偿?”
听了父亲略带伤感的声音,我马上强装笑靥,对他说:“爸爸,别说您老走不了,即便您真的走了,您放心,我一定要找到东北一家人,了却您和老爹的心愿。”听完我的话,父亲露出了一丝笑容。
三个月后,父亲和老爹一样,带着没能给三爷、三奶奶并骨的遗憾,无奈地离我们远去。
父亲走后,为了却他的遗愿,我始终没有放弃寻找东北一家人的努力。一次,我在健身房做足疗,闲谈中,无意提起了在吉林省辽源市还有我的一家人,但始终没能找到。给我做足疗的技师刚好是一位辽源人,他说:“大哥,你真的想找吗?我们家那疙瘩可穷啊。”我笑着对他说:“我们家也不富啊。如果能够找到,他家真比我家穷的话,我们能够给些帮助也是应该的。再说了,主要目的是为了了却我父亲为三爷、三奶奶并骨安葬的遗愿啊!”
听完我发自肺腑的话语,这位技师略带激动地对我说:“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就凭大哥这份心,不管你们两家谁穷谁富,我这次回家过春节,一定帮你找找这家人。”我半信半疑地说:“那好啊,我家里有一张从辽源寄过来的全家福照片,复印一张给你,当作你为我们联系东北一家人的‘信物’。不管找到找不到,我先提前谢谢你了!”
2009年1月20日下午(阴历腊月二十五),我突然接到这位东北技师的电话,他说:“大哥,你们的一家子我找到了,你和他们家的二姐亲自谈吧。”接着,话筒里传来了一位老人疑惑的声音,她非常客气地说:“您也姓童?我是您要找的东北这家人的二姐。照片我们看过了,是我们的全家福,但我父亲说过,我们的祖籍是河北省唐山市,天津没有亲戚啊!”
听着对方的话,我的眼里早已充满了泪花。我无比激动地说:“二姐,那就对了,咱们家七十年代初就从唐山划归天津市了。终于找到你们了,整整找了你们三十多年啊!”停顿了片刻,电话里传来二姐的哽咽声。
一阵唏嘘之后,我们约定,正月初九,我们从天津出发,前去辽源拜访东北一家人。
正月初九早上七点,我和大哥、三哥、侄子等一行六人,带上香醇的美酒前去东北认亲。一路上,几个人的心里都在揣摩着双方见面时的场景。虽然高速公路的开通缩短了好多路程,但总觉得路途那么遥远,真恨不得马上见到失散七十余年的亲人!
经过九个多小时的辗转,汽车终于开进了吉林省辽源市。年约七十的二姐夫来接我们,在他的引领下,我们来到了一栋小楼旁。车刚停稳,十多个男女老少就把我们团团围住了,一阵寒暄后,我们前呼后拥地上了三楼。
我们逐个坐了下来。姐姐、哥嫂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东北有名的黄澄澄的火柿子和那翠绿的国光苹果。刚沏好的龙井茶叶,在那晶莹剔透的水杯里游来游去,散发着沁人的芳香,好像也在替主人欢迎我们的到来。
不大的客厅里,不分老少,双方均是热泪盈眶。二哥首先拿出那张早已发黄的照片,他指点着那张全家福向我们介绍说:“这个年龄最小的男孩儿是我,当时五岁。中间坐着的二位老人,就是你们三爷的儿子、儿媳,我们的父母,你们的大爹和大妈……”
通过介绍我们才得知,三爷是在大姐五岁那年,为日本人做铁路巡道工时心脏病突发,猝死在铁道线上的。大爹和大妈也都在十年前过世。
二哥把新的全家福拿给我们看,巧合的是,和我们现在的全家福的人数刚好相同,都是四十九口人。真没想到,当年三爷带着年幼的独子闯关东,最终能繁衍出今天这个温馨、和睦、其乐融融的大家庭!我想,如果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骄傲和自豪的。
当天,哥哥姐姐们在饭店请我们吃东北特有的饭菜,席间,根据传统,晚辈先敬长辈,平辈以小敬大,欢乐的气氛充满整个餐厅。一种同祖同根、血浓于水的亲情,弥漫在每个人的心间。我想,这就是幸福吧,这就是后人秉承前辈美德的再现,处处体现着幸福大家庭的快乐与祥和。
第二天中午,我们选择了辽源市唯一的四星级大酒店,答谢东北一家人,并专程从五十里开外的小山村接来了为我们寻找到东北一家人的那位技师。
因为饭后我们就要返回天津,酒桌上,我再次提出想给三爷、三奶奶合葬之事。最后,还是二姐说了话,她说:“非常感激老家人这么多年还想着我们,没把我们遗忘;但是政府实行殡葬改革时,爷爷的坟茔早就不存在了,已经没有合葬的条件。我们活着的人,只要把咱们家族尊老爱幼、互敬互爱的美德传承下去,即便不能给二老合葬,相信他们二老在天有灵,也不会怪罪咱们。”
听了二姐的话,我们也觉得有一定的道理。三爷、三奶奶的遗骨虽然从形式上不能合葬到一起,但是他们的后人——我们,有幸聚到了一起,同样也就等于把他们的在天之灵带到了一块儿。说不定他们此时正在天堂里看着我们,为我们的团聚而欣慰呢!
父亲和老爹,也一定在为我们找到了东北一家人,而感到高兴和满足。
我们双方尊重了二姐的意见,一致决定不再举行合葬仪式。最后,我们一齐端起那酒泪交融的高脚杯,一饮而尽……
将要分手了,几十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就连为我们寻找东北一家人的那位好心的技师,看到我们悲欢离合的场景,也为之动容,落泪不止。
走出酒店,东北一家人为我们准备好的山珍、特产早已装进车里。我们饱含眼泪望着依依不舍、泪流满面的东北一家人,怀着对他们盛情款待的感激之情,带着了却了父亲和老爹遗愿的快乐,洒泪踏上了返津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