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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大热之后,骤然大冷。
气候也像是做梦一样。让还在夏令时末端徘徊的我们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我翻箱倒柜找着一家几口保暖的衣服,那些原本厚重无比、整个夏天都懒得打开的窗帘此刻看来也立即轻巧顺眼了许多,因其直接就代表了温暖嘛。
深夜辗转反侧,来不及撤换掉的席子透过薄薄的被直接刺激着我的睡眠。外面雨还在下,真真夜凉如水的感受。人生,就是在这样的冷热反复交替之间炙烤着我们薄薄的意志力和耐受力,爱来的时候,自然是万树花开的初春。爱没了,顿时身置万般萧瑟的冷秋。
受访者:于芽,女,今年23岁,大约10岁那一年母亲带着她嫁给一个叫做张师傅的男人,张师傅也有个孩子,单名一个诠字。张诠比于芽大两岁,两个人就这样在一个重组的家庭中相识。这之后没出一年,于芽的妈妈和张诠的父亲也离婚了,好在这两个孩子却依然背着各自的家长相互联系。转眼十几年过去,于芽和张诠不仅由朋友转变成恋人,且随着于芽大学毕业,结婚的事也就很快被提上了日程。两个人的分歧,也正在这个当口,发生了不可挽回的逆转……
对于张叔这个人,小时候是不喜欢,长大了才明白之所以不喜欢是因为那个人的眼神非常脏,尤其是喝完酒之后,他会用他那种非常脏非常龌龊的眼神上下打量你,每次想起这种眼神曾经在我身上肆意游走,我都非常庆幸这辈子再也不用见到他——
其实分手这件事,是我们两个人共同做出的决定。你可能想象不到,两个还深爱的人,尤其是相依相伴十几年的人,居然会这样冷静地去谈分手。不仅谈分手,还彼此互相叮咛嘱咐。我真是舍不得张诠,对于我来说,他就像是我的哥哥一样,按说像我们这样的身份,应该是根本谈不到一块儿去的,甚至彼此之间很有敌意才对,然而很奇怪,妈妈第一次带我到张诠家去的时候,我就对张诠很有好感。
当时他爸爸说张诠放学还没有回来,我看了一眼相框,心想,怎么可能没回来呢?明明我刚才在楼栋口儿的小花园里看到照片里这个男孩来着。但是我没说啊,我只是自己心里想。我妈让我管张诠爸也叫爸,我低着头不肯,那个男人就过来伸手拉我,嘴里一边妥协“叫叔就好,叫叔就好”,可是说不出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这个人。
张诠爸是个个子不高的瘦男人,看人的时候眼睛喜欢往低里扫,而我妈不是,我妈在女人中算是人高马大的,反正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时候非常别扭。其实那个时候我的性格已经非常孤僻了,十岁的女孩,经历了丧父之痛,随后又随母亲改嫁,不得不接受另外一个陌生男人作为自己的父亲。所以那时候我跟妈妈也好像有了隔阂,怎么说呢?我养成了有什么想法都往心里放的个性。但是看到张诠的照片时却感到一种很亲切很熟识的感觉,就像那照片里的阳光也同时照射到我心里去了似的。
再后来,张诠敲敲门回来了,然后是和我妈妈打招呼。他很痛快爽利地就给我妈妈鞠了个躬,叫了声“阿姨”。张诠的妈妈在他两岁那年就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对于母亲这个词,他喊不出口。至于我妈,也不是唯一一个在他妈妈跑走以后成为他爸爸妻子的人。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乱啊?反正我们的关系是有一点乱,更有一点尴尬。从此后,我们两个并无血缘的可怜孩子,便成了共有同一双父母的人。
那天晚上,也是我妈下厨做饭,张诠的爸爸还喝了一点酒,他家住的是那种小偏单,为了迎接我们,张诠爸不得不让自己儿子从房间里搬出来到门厅搭铺住,而把小一点的那个卧房让给我。当然,平时我们两个学习也是在那个房间里,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分开。至于大的那间卧房,留给我妈和张叔住,平时待客什么的也是在那屋。总之,后来我才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拖累,妈本来可以嫁得更好。就因为有我的存在,那些原本愿意娶妈妈的男人也都不同意了。张诠爸也许是唯一愿意收留我们母女的人,然而张诠爸酗酒,工作也不稳定,所以妈其实是吃了一些苦的。这些都是我多年以后才能悟出来的,可当时不觉得。
我好像说了很多当年的事,其实就是为了告诉你,我和张诠是在一种怎样复杂的家庭中相遇的,然而即使是这样,却并不影响我们彼此之间的好感,那一年我十岁,张诠十二,小学还没毕业呢,所以我们在同一个小学里上课,那会儿我叫他哥哥,直到今天我都还习惯这么叫。“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或者直接告诉他们,我就是你哥。”作为一个刚刚转学的小女生,张诠的这句话对我来说真的是一颗大大的定心丸,我们一同上学下学,直到张诠考上另外一所中学,他好像是我在这个家中最值得信赖的人,甚至超过妈妈。
大概因为从小父爱缺失,所以我一直都很羡慕那种家中有哥哥的人。其实就连我妈和张诠爸都没想到我们能够处得这样好。但问题依然是存在的,张叔和张诠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张叔打妈妈。他只要喝醉就会变得很混账。不仅打妈妈,有一次我跑过去拦着,他居然还打了我!随后妈妈也反身打了张叔,总之那天闹得不可开交。张诠哥放学回来的时候,房子里乱得就像是轰炸现场。我哭得泣不成声的,后来为此发了半个月的烧……这次之后,张叔有一次喝醉后居然闯进了我的房间,我吓得哇哇大叫,那天是张诠跑进来把他爸爸拉走了。但是妈妈依然知道了整件事情。知道整件事情的结果,就是最终导致了他们二人的离婚。妈直到现在提起张叔,都很不齿的样子,我没敢细致去问,但我也不喜欢张叔这个人,小时候是不喜欢,长大了才明白之所以不喜欢是因为那个人的眼神非常脏,尤其是喝完酒之后,他会用他那种非常脏非常龌龊的眼神上下打量你,每次想起这种眼神曾经在我身上肆意游走,我都非常庆幸这辈子再也不用见到他。
然而他毕竟是张诠哥的父亲。我始终以为是可以忽略这一点的。因为这么多年,我和张诠一直都没断了联系。少年期的信任和依赖,渐渐演变成青年期的懵懂恋情。有时想想,我可能从认识张诠那天起就已经开始喜欢和信赖他了,只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太小,并不了解这份依赖因何而起?这可能就是命吧,命中注定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遇、相爱,然后分手。这是我们必须走过的一段路。
张诠哥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等我们大学毕业后,就赶紧结婚,我们这些年的交往一直都瞒着各自的父母,因为我们都能想到他们会是怎样的看法。所以这件事,也始终没有被提上日程。
我们都是末日情人,换言之,如果不是到了最后时分,是绝不会和父母摊牌的。我一直幻想可以两个人一起浪迹天涯,说起来似乎不实际,但实际上只有那样我才能逃离从前的阴影。关于这一点,我们讳莫如深。
前阵子,其实也就是大约五月份的样子,张诠哥请我吃饭,顺便庆祝我大学毕业。那天我们喝了不少红酒,张诠哥还拿了一张房子合同给我,他说,这套房子虽然面积很小,但却是我一直都在努力的我们小小的家。
当时他说得非常动情,眼圈都红了。他说,芽,咱们两个能有今天不容易。
我其实是有一点惊讶的,我已经给厦门的一家公司汇去简历,我以为张诠哥会愿意和我到外地去从头来过。最主要的是他买的新房地址,离张叔从前的家很近,他难道不是为了更便于照顾他父亲所以才选址那里吗?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兜了一圈结果又跑回原地的感觉。很累,很疲惫,很无语。经历了这么多,难道张诠哥不该是最了解我想法的那个人吗?这些年,我从来都避谈他父亲,这种避谈,其实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厌恶和噩梦。
你能想象,那天我们不欢而散。张诠哥说,如果娶老婆是为了不认父亲的话,他真的做不到,无论他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始终都是他父亲。他还说,他以为这些年,我已经明白他的心。
我妈这些年又结婚了,我陆陆续续跟她说了我和张诠的事,妈说,芽,你的事,你自己定。不过有件事你得记着,儿子心里是始终都会记挂着爹,无论当爹的人成器还是不成器。
和张诠哥分手后,我就去了一家新的实习单位。暑假的时候,我在那家实习单位出了点事儿,差点就没命的那种,当然过后是虚惊一场。可是那天我第一个想到的人,依然是他,甚至都不是我妈。而他也第一时间赶到了,他攥着我的手说,芽,你这样可不行,你得让我放心……
有多少人可以真正跳脱开父母赋予我们的命运然后可以直接掌握自己的人生?
在我看,真的不多。
即使环境可以主动跳得开,氛围可以主动逃得开,贫穷可以主动躲得开,但依然会有一些东西是我们主动愿意承担过来的。就像乡音一样,那是一种埋藏在身体里的自然发酵,更是一个人成长后看世界的角度,他会自然而然的从自己父母的角度望过去,望向你,这时候,你在他眼里开始变得陌生起来……即使从前很亲爱,但现在也依旧陌生,因为从前并没把你放在对立面的位置,现在放了,你们之间的一切就开始变幻莫测、不经推敲了。当午夜梦回,他又会突然变身为你的角度对他的父母进行一番回望,这种回望,更会使他在内心深处对其父母亲情产生出一种深深的背离和不解,这一切都是在暗中发生的,其中的断裂带,只有他自己看得到。
所以我们会讲,人人都是吸血鬼。我们都是在半人半兽的活着。人生最大的幸运是纯碎。最大的不幸是忽左忽右,半人半狼,百感交集,爱恨交织。
无论谁做了罗密欧与朱丽叶,谁都没的可选。换言之,如果有一天罗密欧完全屈从于爱情做了家族的叛徒,这故事也不会这么荡气回肠了。罗密欧也就失去了其人性的真纯可爱。
正因为其在爱人与亲人之间徘徊不去,才印证了这两者在其心中的等比重。
我喜欢等比重的故事。
哪怕结局并不完美,也好过爱上一个轻蔑的人拥有一种轻蔑的幸福。
说到轻贱的幸福,直接想到的就是《舞台姐妹》中的邢月红。只可惜现在有太多的邢月红,人们簇拥着某种可笑而功利的幸福观,为此情愿忽略掉一切的羞耻感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