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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年底最像年底——这是鲁迅先生说的。年底是懒人绝妙的借口,不管什么事都可以——过了年再说吧。我的“年底”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无所事事骑一辆自行车到处乱转。
北方的农村,一到冬天就不用再担心道路,我骑车专走那些乡村小路。自行车真是好东西,没有不能走的路,即使在没有路的沟坎或田地里也不怕,最多不过是扛起来走。草枯木落,庄稼都收到家里去了,只剩下一些残茬委弃在田垄上。一片苍黄的田野上冬小麦也给冻得发了黑。黄色的阳光照射着了无生气的土地,自行车滚动在干硬的路面上。
我特别爱在村庄的小巷子里转,一堵倒塌半截的土墙,一座屋顶陷落的老房子,一块立在街角的大石头,特别是倚在人家院墙边烧焦的老槐树,我站立在旁边向它们默默地致敬。岁月,沧桑,生死,风雨,炊烟尽在其中。你看墙头上那块丑陋的石头,当初主人在砌上去的时候费了多少心思?当街的一块石板给人的脚印磨得光滑如镜,你知道上面碰破过多少孩子的小鼻子,摔破过多少小脚女人的水罐?一个小小的村庄,看似微不足道,可是它的历史也许比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还要久远,它的故事绝对比“大观园”还要多,一代一代,恩爱愁怨,只是谁人曾与评说?都随着天风远去。一阵孩子的欢叫冲天而起,现在,只有在农村会听到如此响亮的欢叫声。他们在结了冰的河面上踢球。我停下车子,他们立刻向我发出邀请——来呀!我穿的衣服是包着头的那种,满头白发谁也看不见,脸也只露出半个。刚一踏上冰层,嘎的一声,蓝玻璃样的冰,裂缝闪电一般延伸开去,小心啊——岸边树上一个人在弄电线,他笑嘻嘻地俯视着我,迫不及待地等着下来打捞我哪。我头皮一紧,幸好没有陷落。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看着皮球过来了,抬脚去踢,它却已经从脚下滚过去了。心怀惭愧,只好离开,年岁不饶人啊。
独行在荒野,猛然嗅到一种熟悉的气味儿,整个人毛发立起来,心里直颤,毫无疑问是谁家在做豆腐。到年根,常常几家合伙做豆腐,你家的石磨,他家的筛子,我家的锅,唉,那时候一块过滤用的纱布都要借着用,但是大家欢欢乐乐。我加紧蹬着自行车,寻着这股气味儿追踪。五十年前的那个年底,我受母亲之命到五里路外的二妗子家取豆腐,母亲只有三斤黄豆,做不成豆腐,只好让二妗子代做。走出她家院子,一看到瓦罐里的三块豆腐,我伸进手去就抓,二妗子一步追上,慌忙按住,说,孩子,这三块你不能动。说着,把我拉回去,端出她家的一块说,孩子,你就吃这块吧。我什么也不说,几口就吃进了肚子里,提着那三块豆腐回家了。她是怕三斤黄豆只做两块豆腐没法对母亲交代啊。
多么聪明又漂亮的一个人,只是病了。到今天,她对自己的儿女都不认识。有时我想去看望她,她冷漠地把我关在门外。咳,年底了,不能说这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