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一个经济学家,相对大多数寻常百姓的寻常日子而言,难免显得枯燥且遥远。除非,他做出了件让街谈巷议都兴致盎然的事情。上周,72岁的茅于轼便是如此。
8月6日,茅老先生投书本报,告知他日前在首都机场咖啡厅的一段经历和他从中看出的毛病,进而引出自8月7日起本报一系列追踪报道。一周下来,效果自是鲜明,如一篇评论所言:“大家这才知道,纵然是在机场,一杯咖啡卖到88元也是暴利行为。”
大家也这才知道茅于轼。即使大多还念不顺、记不住他的名字,但是几乎人人都听说了“那个跟机场高物价讲理的老头儿”。
14日,寂静的夏日午后,到茅于轼位于三里河的寓所采访他。上一次来是差不多一年前,为王海。因为王海在对外宣布放弃“买假索赔”时说:“茅于轼老师曾说过:购假索赔是以怨报怨,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非常赞同并接受这一观点。”
与茅老先生有关的另一记忆是读他的《谁妨碍了我们致富》,他在列出一系列现象后指出:“这些现象是我们每天都能见到的,已经司空见惯。但是从经济学家的眼光看来,这些现象是使中国成为穷国的根本原因。”这些现象中有“你跑步追上一辆公共汽车,可是刚要跨步上车时售票员把车门关上,按铃启动,扬长而去”、“你写信忘了写对方的邮政编码,虽然你知道这个编码”,还有“红灯抢行,十字路口乱作一团,彼此挤得动弹不得”。印象最深是最后一条——“开会时因某人未到,大家等上十几分钟”,它让我这个多年改不掉迟到习惯的人,惊出一身冷汗。
■支持管闲事的社会是很好的社会
□记者:这次机场咖啡厅这件事,我看一篇评论中提到主要有两点关键,一是您有这个专业背景,您能看出这个东西有特别大的毛病,另外更重要的是,您“没有因为独善其身而止步”。实际您已经争取到降价得到实惠了,但您还是就这件事情投书报社,从而引起这个讨论和调查。
■茅于轼:我今天在《经济学家茶座》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经济学家应该是社会的医生》。这句话讲得当然不全面,但是是对的。其实呢,不光是经济学家,应该说学者——社会学家也好,人类学家也好,人口学家也好,尤其是政治家,都应该是社会的医生。经济学家有他一个专业的视角,能够发现一些人们看不到的问题,每个专业的人也都能看到特殊的问题。这个社会我想就是靠着大家关心,它才能够改进。
制度经济学有一个道理,改进的结果是大家分享的。举个例子,工厂里头一个工人,因为他好好干活工厂多赚钱了,可是最后得到的成果要被全工厂的人去分,他一个人只分到很少一点。所以他就不愿意好好干活,他想最好别人好好干活,他吊儿郎当,他把人家创造的那个利润分一份过来。同理,社会上的很多毛病,大家都觉得我去管它的话我要费好大的劲儿,但是对我个人来讲,好处并不大,所以大家都随他去。换句话讲就是没有社会责任感。这种现象,跟一个社会的政治结构、经济结构都有关系。如果这个社会,对管闲事的人不支持,甚至于打击他,那么管闲事的人就更少啦。从这件事情看,咱们这个社会还是支持管闲事的人,这是一个很好的社会,应该说(笑)。
■我们需要有秩序的市场
□记者:经历这件事,您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茅于轼:我觉得,我们这个社会在很快地建立商业秩序,我们所缺的正是这个。我们的经济增长率是7%、8%,这个增长率的后头是个什么样的秩序?它的质量怎么样?我们现在关心的不仅是个数字,还关心这个7%、8%是怎么得到的?它是靠制假得到的?敲诈得到的?还是一个公平的交易、一个有规则的市场?增长出来的钱是穷人分得多还是富人分得多?要都是有钱人拿去了,那穷人更穷了,这种增长还不如不要。说实在的,更危险,我们这个社会需要稳定,贫富差距太大是很危险的。所以我觉得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有秩序的市场,现在国务院也在整顿市场,要求各个地方要检查地方保护主义,这件事情我觉得是一定要做的。我们这次申奥成功,是一个很大的促进。
另外,看一个社会有没有秩序,你就看它旅游点上的生意怎么样。你到发达国家去看,旅游点的生意是很规矩的。但是到发展中国家,越是小地方,越是没规矩,越是一锤子买卖,越是敲诈。所以也联系到我们国家发展旅游业,必须要解决旅游业的这个规则问题。旅游点政府得管,管出一个规矩来。当然这个问题挺复杂,需要研究怎么个管法,最好是由这些商家他们自己组织起来管。他们也不喜欢有人破坏规矩,大家都规矩做生意的话,对大家都有好处。
■老百姓的好坏取决于制度的设计
□记者:曾经有人认为,秩序跟民族性是有关联的。像德国这种国家,人天生就更有理性些,所以在这里秩序更容易建立。可是前两天看龙应台写的一篇文章,里面有这样的话:“四十年之后的德国,是一个连最底层的扫街工人都可以每年出国度假的国家。于是你看见他们的孩子彬彬有礼,他们的公车司机会等到最后一个乘客都安稳落座才再度启动,他们的餐馆侍者,见你没付账走了出去,还对你和颜悦色。这种百川不拒的宽松,与民族性格关系少,与有钱没钱关系大。”于是我想,是不是这种秩序是必然需要等待的,等待经济发展到一定的程度?
■茅于轼: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如果完全依靠这种时间演进、自然更替,那岂不是说什么事儿都不用干,等着好了。我不完全赞成这种说法,就是说还是要积极地去组织。
老百姓的好坏,取决于制度的设计,取决于他生活在怎么样一个制度里头。这个制度是让好人吃亏还是让坏人吃亏?如果这个制度坏人要吃亏,好人有好处,必然鼓励大家做好人。所以说对于犯规的这些商家,一定要给予处分,让它知道做坏事要受到惩罚。不能说等将来物质极大丰富、大家都不缺钱了就都好了,这个说法太消极。再说你物质怎么才能丰富呢?靠着大家守规矩做生意才能丰富,大家都靠敲诈来赚钱,彼此靠着骗人来赚钱,骗来骗去,最后是一场空啊。
■提倡用理性宽容精神对待错失
□记者:从您这件事情我有一个体会,对待不合理,消费者也必须有他们积极的动作。以我们国家目前的现状,光等着政府来完善一切,恐怕……
■茅于轼:双方需要配合。另外,要有理性,政府去处罚也要有法可依,根据哪条哪条规定,应该给予它什么处分,规规矩矩的。
□记者:可是这次机场这件事,后来记者有一篇报道,题目就是《面对暴利法律尴尬》。
■茅于轼:是,第二天你们报道了,机场管理的当局给他们罚款了,可罚款的理由是“不可以议价”,他们不是后来降价了吗?可是实际上它错不是错在降价,而是错在它敲诈。你现在错的地方没罚,罚了一个它没错的地方,好像它坚持一杯咖啡88块钱它就合理了。这不是荒谬吗?
□记者:好像对这个我们目前没有适用的法律条文。
■茅于轼:我相信如果一个法律不能制裁这种行为,这个法律有缺点,这是绝对没问题的。法不能“枉直”,一个合理的法不能够把正直扭曲了,否则就是“恶法”,不是正义的法。法是应该伸张正义的,如果你发现这个法不能够伸张正义,被束缚了,那么这个法律就有问题。这也不奇怪,在我们这个法制需要不断健全的国家,发现很多东西需要完善,这是正常现象。
□记者:政府这边依法办事,那么百姓这边,怎么能让百姓有理性呢?
■茅于轼: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有大量的社会工作要做。比如怎么对待社会上犯规的人,现在是要么是谁也不管,要管起来就恨不得罚他个倾家荡产。我看这个也不必要。孔子的话,“以直报怨”,就是对错误的事情要有原则,你不能放任它;第二你也不能够用错误的办法对待错误,要有理性,要有宽容精神。(吴菲 贾婷)
■茅于轼
经济学家。1929年生于南京,1950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机械系。 1975年开始从事微观经济学研究,1979年提出择优分配原理。1985年调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任副研究员、研究员。1993年从中国社科院退休,与其他四位经济学家共同创办天则经济研究所(民办,非营利性质)。
从1985年起即关心道德问题,近10年研究和思考之后,于1997年出版《中国人的道德前景》一书。主要观点之一:“我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机制转轨过程中意识形态必须做相应的调整,特别是伦理观念,因为这是人们判断是非的基础。”
代表作还有:1998年《谁妨碍了我们致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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