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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时间里,我的包里都装着一把菜刀
10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那天的情景。那天空气中有一股甜丝丝的气味,那天大街上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那天的阳光是橘红色的,那天的天空是湛蓝色的。
那天,我走到报社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我站在报社门口,突然泪流满面。
我想起了第一天报到的情景,想起了第一次吃饭的情景,还想到了第一天夜晚走在报社这条道路上的情景,我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些外省青年一样对着宽阔的大街喊:“巴黎,我来了!”
短短的几十天,已经恍若隔世。
那时候,正是报社最忙碌的时候,记者们刚刚采访回来,忙忙碌碌地坐在办公室写稿,10年前北方报社的记者们还没有用电脑,他们每月从总编室领取几沓方格稿纸,几杆圆珠笔,他们的稿件都写在这些方格稿纸上。每家报社都有好几个录入员,这些录入员通常都是女孩子,她们把记者写好的稿子输入电脑中,她们经常要在记者潦草的字迹前揣摩半天,绞尽脑汁;她们都用五笔输入法,一双小手像翅膀一样在键盘上飞翔,那种姿势常常让不会电脑的来自农村的记者羡慕不已。这时候也是编辑们正忙碌的时候,他们要打开各种门户网站,搜寻当天的热点新闻。
我登上楼梯,走过一间间办公室,看到的都是埋头忙碌的身影,我一直走到了楼层最里面的主任办公室。
主任也在忙碌着,突然一抬头看到了我,他哎呀呀叫出声,扑过来将我抱在怀中。我浑身散发着酸臭味,可他不管不顾。等到松开了手,我们的眼中都充溢着泪花。
这一抱,让我们以后成了生死之交。几个月后的一天,当他说自己要去南方闯荡,问我去不去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说:“走。”
主任的叫声惊动了整层楼的人,很多人跑过来,问候我。他们中有的刚刚认识,有的面容陌生。老总也来了,他握着我的手说:“一直在找你,一直找不到,后来我们只好给警察报案了。”
我说:“我正好想找警察,那些乞丐是黑社会。”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很香,我一倒下去,就感觉自己在黑暗中滑行,就像在溜冰场上一样,最后,我滑入了黑暗深处,我全身放松了,任黑暗托扶着我。我像一根羽毛,飘荡在风中,随“风”而安。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我被推醒了,睁开眼睛,看到刺眼的阳光照射在窗户上。主任说:“快起来,警察在等你。”
身边站立着一名警察,身材魁梧得像一块钢板,我跟着他走出了报社的宿舍,钻进了一辆警车里。警车驶入公园,公园里站着几十个穿制服和没穿制服的警察,个个面色凝重。公园已经戒严了。
我带着警察来到了那个窨井盖的旁边,窨井盖还在完好地盖着,此刻,帮主和老大们都还没有起床。他们的早晨从中午开始。
一个小时后,窨井盖被从下面顶开了。守候在窨井边的警察扑上去,出来一个,抓住一个。几个老大全部束手就擒。
老大们被带往公园外的面包车里,刀疤突然看到了我,他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恨恨地说:“原来你是警察,老子看走眼了。出来后老子剥了你的皮。”我的背脊掠过一层寒意。
一名警察一巴掌把刀疤的话打回嘴巴里,刀疤不再言语。
几名警察钻进窨井里。一会儿,帮主被带出来了,他看到我,低下了头。疯女人也被带出来了,一名警察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疯女人挣扎着喊:“不去!不去!”声音含混不清,她也被带上了警车。
这个黑社会性质的乞丐群落至此全部落网。这个案件曾经轰动一时。
一个月后,警察告诉我说,帮主是一名杀人潜逃犯。三年前,他因为宅基地的事情与邻居发生了纠纷,一锄头将邻居打死了。家乡不敢呆,他就跑到了省城里,又担心遇到熟人,此后就选择窨井作为自己的居住地。
帮主后来被枪毙了。刀疤和几个老大都被判处程度不等的有期徒刑。现在,不知道他们出来了没有。即使出来了,我来到南方,远隔千山万水,刀疤也不会找到我。
吴哥没有死,他那天走出窨井,准备监管残疾少年乞讨,没有想到当天限制乞讨。由于伤情过重,他昏倒在马路上,被好心人送到了医院里。警察侦破这起黑社会性质的丐帮时,吴哥提供了大量的证据。
疯女人没有消息。
10年过去了,吴哥不知道还好不好,他回家了吗?孩子也都长大了吧?他们那个黄河岸边的学校,是否来了新的老师?
10年后,我还能回忆起我的第一篇稿件当初在这座城市引起的轰动。
那天,登载暗访乞丐的稿件一见报,报社的热线电话就响个不停。市民们纷纷诉说自己居住地附近的乞丐情况,诉说自己被乞丐欺骗的经历。
我也因为这篇稿件而受到了报社领导的器重。现在,我还能记得,在一次报社全体采编人员的会议上,总编不点名地表扬了我,他说这篇稿件是报纸创刊以来最有分量的一篇稿件。老总还在会议上叮嘱接听热线电话的几个女孩子,无论谁打来电话,都不能暴露这篇稿件写作者的身份,很可能会有乞丐组织里的人,冒充市民打电话。
我心中充满了融融的暖意。
暗访乞丐的稿件是我用一个晚上写好的,就在警察们端掉了丐帮窝点的当天晚上,我用圆珠笔在稿纸上写出了初稿,写了将近一万字。写完后,天已大亮,楼下的街道上响起了早班公交车的声音。不久,主任进来了,他每天总是第一个走进办公室,他非常敬业。看到我一晚没有睡觉,他很感动,请我吃了一顿早点。
也是在那次会议上,主任照样没有点名地表扬我说,如果选择了记者这份职业,就要有献身精神。如果所有记者都能像我,何愁报社不能发展?
我知道他们不点名,都是为了保护我。
暗访乞丐群落后,我又暗访了一些人群:酒店里包房赌博的赌鬼,领取假钞换取真钱的少年,酒精里兑水冒充茅台的奸商……这些稿件只要一见报,就能引起轰动。登载着暗访稿件的报纸,当天总能卖得很好。
然而,经过了这么多的暗访后,我的身份也被暴露了,曾有人打进报社电话威胁我,说他们会将我打成残疾;还有人说,会拿出10万元买我一条腿或者一只胳膊。
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每天晚上,从报社下班后,走在大街上,我就感到惊恐不安,我不断地回头张望,担心会有人在背后向我下毒手。而遇到有人快步走来,或者奔跑过来,我就异常紧张,赶紧背靠墙壁,我担心那是我曾经暗访过的人,是来向我报复的人。
很长时间里,我的包里都装着一把菜刀,那是我在夜晚的地摊上买到的。走路的时候,菜刀硬硬地碰撞在我的胯骨上,我才有一点安全感。还有很多次,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右手放在包里,抓着刀柄,眼睛左右逡巡,看着旁边每一个人的神情,而等到没有人注意我的时候,我就快步奔进出租屋里。
那时候,因为报社扩大经营,我们的宿舍做了办公室,我不得不在城中村找了一间房屋居住。
那年,我又暗访了妓女群落。
这次暗访源于一起刑事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