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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含逆意,是个很意志的字。小不,好讲,不这不那,顺嘴溜。大不,列定,有成难,特别是满世界熙熙攘攘囫囫囵囵时,你要生生的为不做不,那就铁板上钉钉,看操守了。
天津最早写霍元甲,有大侠誉的冯育楠,生前常道的自戒语就是三不:“无钱不哭穷,无病不呻吟,受苦不抱屈。”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和他在文化局创评室相遇,到他2003年患病一周,匆匆离去,真的是不闻哭穷一次,不见呻吟一声。这让我想起《论语》中讲的:“上不怨,下不尤。”人活着,穷、病、苦,都不可怕,唯怕自己无齿,嘴漏,总埋怨,常叨叨。
笔名朱奇,长我两岁的文友王玉成,一生军旅从戎,阅尽硝烟无数,七旬过后,居家整理了文字过来说:“非亲历不写,事实不清不写,无关痛痒不写。”在世事文风颠倒,到处水货泡沫,胡炒乱捧的当代,让我不禁想起孟子的“仰不愧,俯不怍”。人位无论高低,一生能够直起脊梁,或者叫挺起颈项,做到不愧不怍的如是仰俯时,当是最对得起自己的人皮的。
巴金在世时,同为中国作协主席团成员的蒋子龙,就和他一起对来自中国作协上方的不合程序的(因为政治的原因)要开除一位去国的主席团成员的做法说过不。那是在许多成员都匿声表态同意了的情况下,两人不约而同说的不,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天津,很见肝胆。后来,那一届中国作协主席团成员到上海开会时,巴金视他人于不顾,独让和他一起敢说不的蒋子龙坐到自己近前。说明为人做不的金子分量。
刚刚过世未久,真正名符其实以其画作“冠中”国、“冠中”华的吴冠中,晚年在他的另墨碎屑都可入市获高价时,不顾任何人拦阻,对自己不满意的作品——“病儿”说不。他让人拿了火烧,看着说:“年近古稀,来日苦短,为避免谬种流传,我加紧毁尽不满意的作品,虽然件件作品都浸满血汗……为了不让不够艺术价值的劣画招摇过市,我还将大量毁之。”在这金钱乱了江湖,怒了天象的今天,这真是个人魂至上、至高者。
画画的齐白石有不,八十高龄过后,刻“不教一日闲过”章,催促自己勤奋,同时不怕得罪任何人,张出“晚过九时不开门”门帖;当教授的季羡林有不,“不阿谀奉承,不背后论人,不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台湾女性作家罗兰,同样也有不,“一不生枝节,不要多事;二不要看破,对美好保持一种执迷;三不要看得过于严重”,什么事都一样,没有大不了。
上面三不,既示人,也约已。一生为相的诸葛亮,秉忠于职,在个人生活上用不约,则是对君说的,见《临终遗表》,“臣奉先帝,资仰于官,不自治生”,“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这三个不,永垂青史。现代中国,哪个高官还有这等气概!
读梁文蔷写的《我的父亲梁实秋》,得悉台湾那边的随笔老人梁实秋,一生也有不——不取,即“不义之财,分文不取”(也有人作:非劳动所得不受)。文说五十年代梁实秋初到台湾,借宅而居,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上门来的说客中常有“现钱大包”进行馈赠的,他却从来拒之门外。宁做寒士苦,昼夜爬格子,也不受无名馈赠。
其实,无论画家、作家,乃或官家、业家、士家,都应该不随波,不逐流,用“不”做雪伴梅立,以“不”为岸立竹间。不要说现在世道怎样,你亲眼见谁日进贿金百万,你又创下何等惊天动地的伟业,只要一沾未名的钱,就叫小,贪小。
位在开发区的白春来诗友写有《不转轴》诗一首,令我常道,“脑袋从来不转轴/细胞个个赛石头/千漂万洗黑犹透/硬灌强输拒不收/昂起人惊峰岳顶/低垂自对垄畴牛/料应死后烧难化/预嘱多浇两罐油”。这种死也不改,烧也不化的不转轴品格,志也,令我敬焉。
人活着,不能求太多,为时为世,都当有自己的不为不做。我早年自约过三不,“不烟不酒,话到耳根止,不传老婆舌头”。不烟做到了,不酒中年过后沾染(觉得酒与烟比还是好东西),但仍自恃有度,做到不醉。不管任何场合,都不把酒喝醉,因为众多醉酒相,实在太忧人。不传老婆舌头,则成铁律,原因是生活中乱传的东西太多了,丈夫做事,断不可为传闻所扰。中年过后,随着社会变化,又生出新三不约,即“不做股民,不做彩民,不做赌民”,意在不赚人,也不被世赚,也不被人赚,至今如此。
人总是要不的。艺术的术是不,创造的创是不,谋业的谋更是不,而且都是立给自己的,与那些贴挂在墙上给人看的,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