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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病斋是谁?说起来这可真是一桩有趣的事情:他是日本国的一位红学家,本名叫做小山澄夫,号浊病斋。这是怎么回事?有红学知识者则不待我多讲,早已觑破:“浊玉”是来自《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宝玉撰写《芙蓉女儿诔》时自称的“怡红院浊玉”,即此这一个“浊”字,则小山先生之为人、之性情、之风趣透露无遗——请看《红楼梦》开卷不久,冷子兴和贾雨村二人在扬州郊外小酒店中巧遇,谈话之时,提起荣府的这位含玉而生的公子说话很觉奇怪,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这就是那个“浊”字的注脚,也就是“须眉浊物”的同义语。而“浊”“病”二字相连,自然也很好懂,那是小山澄夫先生自谦、自嘲,表明他对《红楼梦》这部奇书和书中主角贾宝玉其人的倾倒、佩服、爱慕、敬重已经达到了一种痴迷的地步;又因为他自己就是位男子,所以就把曹雪芹有意贬男子的“浊”字用到自己头上来。我见后便觉有说不尽的赞叹感慨之情,估量不但是在日本国,就是在中国恐怕也找不到能够敢于用这个别号来表达自己的志趣、情感之人了。
这位浊病斋主是如何与我结上文化学术之缘的呢?大约三十年前,小山澄夫到北京讲授日文,住在西郊的一处宾馆,已经到了古历腊尾除夕之时,他没有返国度岁,反而在宾馆里守着一盏孤灯度过“大年三十”。这里虽然不敢乱用唐人的名句“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但也能帮助我们想象他在那一时刻作客思家的心情。由于他喜欢《红楼梦》,对我也有所知闻,就主动来访并送给我一把扇子,他用毛笔在扇面上题诗:“北京西郊过单年,浮世槛中见万贤。再识大荒石头畔,周曹两者是警仙。”诗中最引我兴趣的就是那句“北京西郊过单年”,这个“单年”一词是他的独创,我们中国人还真不会这样措词,他用最少的汉字却表出了那个复杂的处境、节令、气氛、心情。由此,我知道这位浊病斋主人真是一位不俗之客。
小山澄夫不止一次来华参加红学会议,我们就有了越来越深厚的友谊。他对我撰之《曹雪芹小传》产生了兴趣,决意要将其译成日文,好让日本的读者进一步了解这位《红楼梦》的伟大作者曹雪芹。他拿起笔来进行翻译工作到底是哪年哪月我已说不清了,只记得我为日译本作序时已然是1985年,从那时算起,到今年《曹雪芹小传》正式出版已经整整二十五载过去了,这中间种种的情况变化令人难测,就连为此书作跋的伊藤漱平先生如今也已作古仙逝。
今年7月,《曹雪芹小传》日译版传来正式出版的喜讯,这绝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一个可以纪念的好消息,而是中日两国千百年来文化交流的一个见证。这种翻译工作,局外人是不易想象的,其中的种种问题都是翻译者不能预料并需逐一解决的,那种辛劳与废寝忘食——包括了译者在不断加工、润色、收集、添加的资料文献,真是用心良苦,不畏繁难,终于胜业告成。近日在日本大学执教而回国度假的朋友,受小山澄夫先生之托送到译著数册,书一经手使我意外惊喜:我的那《曹雪芹小传》本是一册小薄本,可这由日本汲古书院出版的日译本却是一部皇皇巨著。
我要重复一句:这部日译雪芹传在日本问世传奇,并非一件小事;在清代末年,中国诗人黄遵宪先生与日本友人大河内辉声先生谈论《红楼梦》,就说这是天下第一奇书。日本读者可以寻找日译版《红楼梦》细加赏读,但对曹雪芹其人其事却无法了解知晓,如今能把这个空白添补起来,这是国际文化交流史上的大事。
就此机会,让我补说一点:小山澄夫是伊藤漱平的弟子,伊藤漱平是日本著名学者增田涉的弟子,而增田涉又是鲁迅的高徒弟子,这四位先生都和《红楼梦》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增田涉先生是日本的一位重要的汉学家,他向鲁迅请教《中国小说史略》的第24篇《红楼梦》专讲的时候,师生曾有过特别详细的讨论;而伊藤漱平先生平生几次翻译日文版《红楼梦》,是不断改进求其尽善尽美的大翻译家。这就可以看出,小山澄夫在接受他的三层师辈专业教导时,对《曹雪芹小传》作出的日文版,当然就是最为理想的成绩了。
诗曰:
(一)天下谁题浊病斋,问君此义何所来。
怡红浊玉达诚信,自诔芙蓉自写哀。
(二)雪芹东渡也风流,辛苦书生三十秋。
此日一篇方问世,迎来名姓满瀛洲。
庚寅七月初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