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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寄
女儿走了,丈夫走了,昔日春阳熙熙、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如今只剩下杨绛孤零零的一个。
这个三口之家,是从英国牛津启程。1937年5月,阿圆呱呱坠地,加入父母两人的航船。钱锺书致“欢迎辞”,他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阿圆!阿圆!这可是圆满的“圆”!中秋月圆的“圆”!钱锺书满足于一个孩子,他曾很认真地对杨绛说:“我们如再生一个孩子比阿圆好,而喜欢那个孩子,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有钱锺书这样的爸爸,阿圆自是无限感激。他们父女俩,一生一世,其实更像“哥们儿”,啊不,阿圆说:“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而妈妈呢,阿圆说,“我和爸爸是妈妈的两个顽童。”这是多么幸福祥和的一家人呀!
现在,阿圆和钱锺书都中途下船了,撇下杨绛一个,独自面对人海茫茫。
杨绛没有落下风帆,她只是感到寂寞,无人言说的悲哀,生命需要对话,没有了阿圆,没有了钱锺书,她满腹的衷情、郁闷、疑虑,向谁吐呢?向谁诉呢?她的目光越过波涛,越过海平面,穿梭在古往今来,落在了苏格拉底,不,柏拉图。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前文说过,他有一本对话录,叫《斐多》,记叙的是苏格拉底在就义的当天,与门徒们展开的关于正义和不朽的争论。苏格拉底认为:“真正的追求哲学,无非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又说:“真正的哲学家一直在练习死。在一切世人中间,唯独他们最不怕死。”柏拉图的这本《斐多》,杨绛是在钱锺书的遗物中发现的。“千古艰难唯一死”!苏格拉底的超脱,让杨绛领悟了哲人的智慧。
既然谁也摆脱不了死亡,那么,就索性直面死亡好了——她决定把《斐多》翻译成中文。
翻译的过程,就是与生命对话的过程,杨绛把全身心都投了进去,一字一句,一行一节,反复推敲,斟酌,结果,书翻完了,她的郁闷和疑虑也消失了,仿佛从死人堆里爬起的战士,她着手“打扫战场”。
杨绛做的第一件事,是整理钱锺书的手稿。锺书是善读书者,他从前在牛津留学,即养成做笔记的习惯。手勤笔勤,笔记愈做愈多。一本本,一册册,从国外到国内,从上海到北京,从一个宿舍到另一个宿舍,在铁箱、木箱、纸箱,乃至麻袋里、枕套里出出进进。光阴磨人,何况是书!如今,那许多本笔记,业已册页散落,纸张破损,字迹模糊,形象地注释“人生如寄”。杨绛出面收拾残局,她把散落的,重新装订,破损的,加以弥补,模糊不清的字迹,一一仔细辨认。然后,按其内容,归纳为三类。
第一类是外文笔记(文种包括英、法、德、意、西班牙和拉丁)。钱锺书偶尔打字,是用两个指头在打字机上笨拙地按来按去,他做不来十指如飞,更不会盲打,因此,效率奇低,用这种方法打出的笔记,只占极小的一部分。其余的,全部依赖手抄。钱锺书做事严谨,举凡书目、重要版本、原文的页数,以及学术刊物的年、月、日,都记得清清楚楚。自从在牛津放弃攻读硕、博学位,他的读书就变成了率性而为。英国文学,在清华读书期间已打下坚实的基础。他野心很大,转而攻读法国文学、德国文学、意大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