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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蛇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那天晚上,卖蛇人和他的同伴都喝得酩酊大醉,人在醉酒的时候,头脑就一片清明,心中的话就会脱口而出,没有任何防范心理,这就是俗语所说的“酒后吐真言”。
我问他们家在哪里,他们告诉我在武陵山腹地的贵州东部。我提出跟着他们一起回去,看他们怎么捕蛇,他们说捕蛇的危险性非常高,稍有不慎就会丧命,无论如何也不带我去,也不告诉我他们村庄的名字,他们说,村庄里已经死了好几个人,如果我有三长两短,他们就会难受一辈子。
他们都是非常善良的山民,我相信他们说的是实话。
后半夜,他们睡着了,鼾声如雷。我悄悄地爬起来,打开手机,储存了他们用粉笔写在门后的电话号码,下午刚刚进门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些号码,这些电话,可能就有捕蛇人的电话。
天亮后,我告别了他们。
那时候网上还没有电话号码归属地查询,我只能一个个号码打过去,从他们的口音判断他们是哪里人,然后说自己是收购毒蛇的商人。本地口音的人都非常警觉,他们说自己没有做这种生意,就匆忙挂断电话。而外地口音的人则和蔼得多,其中有一个人说他在江口县,家中有毒蛇,但要我去贵州拿,因为来往的车费他无法承受。我欣喜若狂。
然后,我费尽口舌说服了报社领导,终于答应了派我去贵州,报社领导和卖蛇人的说法是一样的,都觉得这次采访太危险,而我那时候像初生牛犊一样无所畏惧,不知道成长的道路上布满了荆棘坎坷,我天真地以为我和捕蛇人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没有想到危险在我还没有到达捕蛇人所在的那座村庄时,就已经发生了。
先是火车,后是汽车,接着是那种在乡间奔跑的三轮摩托车,车厢加盖了顶棚,可以坐人。在北方,这种拉客的车叫三轮蹦蹦车。
三轮车沿着羊肠小道崎岖盘旋,有时候就要侧翻了,我的心提到了喉咙眼,可它一阵颠簸,又在平地上奔腾。坐在车厢里,我头晕目眩,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刚想招呼司机停下来,突然低头看到一条一尺多长的蛇爬上了我的运动鞋,顺着厚厚的牛仔裤爬上了膝盖,我大吃一惊,呼吸都突然停止了,两条腿一动也不敢动。这条蛇呈翠绿色,头部尖尖,蛇芯子吐出来,左右游动。我想着那天我多亏穿着运动鞋和牛仔裤,让蛇爬过去后,它没有感受到我的体温。蛇继续向前爬行,用那种扭曲恐怖的姿势,据说,所有的蛇都是近视眼,它们的感觉全在蛇芯子上,他们依靠蛇芯子能够判断出前面的障碍物。蛇爬过了我的膝盖,爬到了学生的身上,学生还没有发现危险已经降临,他依然用少年忧伤的眼神望着车厢外的风景。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左边五十多岁的男子突然伸出手来,闪电一般抓住了蛇的头部,从少年的身上摘下了这条小蛇。
我刚刚庆幸一场灾难过去了,突然男子脸色煞白,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水冒出来,脸上是惊惧交集的神情,手指上有滴滴血液流下来。刚才,他救人心切,一把捏住了小蛇的头部,因为用力过猛,捏穿了毒蛇的下颚,毒牙扎破他的手指。
车上的人纷纷跳下车子,惊恐地望着这名男子,男子颓然坐在车厢里,面如土灰。后来我知道,这条小蛇是竹叶青。
竹叶青已经死了,像一截绳头一样瘫在车厢里。一名青年用棍子把竹叶青挑出来,用脚踩得稀烂,以发泄心中的愤怒。
车厢里怎么会有竹叶青?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受伤男子该怎么办?
三轮车司机只拉着受伤男子,一路突突突地向前跑去,它在布满石头的山路上颠簸着,像一只慌里慌张的螳螂。其余的人沿着山路向前走着,走得气喘吁吁,惴惴不安地牵挂着受伤男子的命运。
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才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只有几户人的村庄,三轮车停在路边,司机坐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吸烟,受伤男子躺在床上,依旧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他的手指覆盖着黑色的草药,用花布包裹着。
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吸着竹筒水烟,烟筒像炮管一样粗壮,他的脸上是未老先衰的神情。看到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他急忙从屋子里拿出了竹凳子,给大家让座。我问那名受伤的男子现在情况怎么样?男主人说,死是死不了,但估计这条手臂残废了。
我问:“为什么不赶快送到医院里?”
司机插话说,这里距离最近的镇子,有四个小时的车程,车还没有开到,人就会死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每个村庄几乎都有一名治蛇毒的医生,他们用的是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中草药,而山下的医院运用西医的方法,治疗的方法不同。当地人把村子里的医生叫土医生,把医院里的医生叫洋医生。
武陵山中的毒蛇有很多种,治愈蛇毒的中草药也有很多种,能够治愈五步蛇的草药,不能治愈竹叶青咬伤,能够治愈竹叶青的,却不能治愈眼镜蛇。有人进山抓蛇,并不会带上所有的中草药,如果被某种剧毒毒蛇咬伤,而身上偏偏没有这种治愈的草药,就只能壮士断腕,用刀割断自己被咬伤的部位,阻止毒素上侵。
那家的男主人问司机:“车上怎么会有蛇?”
司机一言不发,疑惑不解,是啊,三轮车上怎么会有蛇?但是谁也说不清楚。也许是路边的蛇在乘客还没有上车时,就偷偷钻进车厢里;也许是蛇藏进了谁的行李中,被带了进来。
在这里,如果被毒蛇咬了一口,而又在有效的时间里找不到一座乡镇或者一座村庄,那就只能死亡;如果找到了村庄,而村庄里又没有能够治疗蛇毒的土医生,或者土医生刚好不在家,那也只能死亡;如果找到了土医生,而家中刚好没有能够治愈这种蛇毒的中草药,还是只能死亡。站在山间的小路上,我突然感到危机重重,眼睛一直看着路边的草丛,一有风吹草动,就不寒而栗,惊恐万分。
武陵山区大山连绵,层层叠叠,而人就住在大山的褶皱里,几乎都是几户人家组成的村庄。要从这座村庄走到那座村庄,必须翻越一座或者几座山峰。好在这里的山峰并不高,海拔几乎都在1000米以下。我到过无数的山村,觉得这些山村都有一个共同的现象,所有村庄都建在山谷里,这是为了遮风挡雨,为了储存积水的缘故吧,据说也有风水学上的原因,山谷的风水比山脊山顶都要好。
三轮摩托车停在土医生的那座村庄后,就不能再前行了,此后的进山道路变得非常狭窄,只有一条像死蛇一样弯弯曲曲的小道,冰冷地躺在草丛中。进山的人群在不断减少,每逢出现岔路口,就有人走上了岔路。到最后,路上只剩下了我和一个二十多岁的身体结实的小伙子。
小伙子和我要找的捕蛇人老古在一个村庄,他初中毕业后就在县城打工,一年也难得回一趟家。这次回来背着一个大大的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里面装着从洗衣粉到卫生纸等各种生活用品。我问,村中有人捕蛇吗?他说,他知道的也仅有老古一个人。我问他为什么不捕蛇,而选择打工,他说,现在已经很难找到毒蛇了,而在他小时候,毒蛇随处可见,只要进山,就能看到五步蛇。
他还说,他对蛇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深秋,他在屋子里睡觉,父母都出去干农活了。睡醒后,他感到被子里有一团冰冰的东西,挨着他,让他很不舒服,于是,探进手去,摸到了一条盘在一起的毒蛇,毒蛇的体温比人要低几度,所以人就叫毒蛇“冷血动物”。那时候正是秋冬之交,是毒蛇冬眠的前夕,怕冷的毒蛇常常会钻进人类居住的房间里,甚至被窝里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