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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人有个毛病,与西方人谈中国,他说好,我就要找出些不好,他说不好,我非得把它吹得天花乱坠天下第一。
那天,在集市和几个小贩聊天,我的胳膊肘又使劲往里弯起来。我说中国好,山好水好治安好,茶叶蛋五分钱一只,过年人多热闹,西瓜子、香榧子、甜羹八宝饭、十八道荤素齐全,吃到人路都走不动……三寸舌头滚得正起劲,突然有人问我:“那你干吗还来澳洲?”完了,自己打自己耳光,我噎住了。真想撩起一拳,可这代替不了自圆其说。我愣在那,狼狈透顶。
“因为他知道我们这个集市。”说话的是勃罗斯老头。
我和大伙一起将目光投向他。
“因为他知道我们这个集市,所以来了,就这么简单。”老头一边拿个烟斗在桌上敲磕烟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好老头,解我重围。那一刻,我的幽默感被调动起来,我说“是呀,这个集市闻名天下,我在小学的教科书就已读到过。”可话一出口,又觉毕竟有拾人牙慧、炒人冷饭之嫌。
勃罗斯老头是英国人,专卖太阳墨镜,在我的摊位对面。这几年,中国廉价货物大量倾入,太阳墨镜泛滥成灾,老头生意一落千丈,门庭冷落,很少有人光顾。可他不急不躁,每次姗姗来迟,买好早点咖啡,享用完了,然后慢慢吞吞摆摊。完了,坐在椅子上,打开收音机,点燃一支板烟斗,抽完一锅又加一锅,神仙一样密闭双眼,全然不理生意事,够钟到点,收摊回家,问他生意怎么样,他说:“生意么,有好有坏,从来如此。”
我可没他那种城府,一会儿工夫没有进账,心里直发躁。一天,直到中午十二点,刚刚卖掉第一件货。整个上午,我就在那“册那册那”骂个不停,仅剩的一点文人气,荡然无存。
左邻右舍听我“册那”两字发音清晰,又有那么点恶狠狠,既过瘾又表达感情,问是什么意思。我灵机一动,说是“生意太差”的意思。之后,每到生意不佳时,四周便响起一片“册那、册那”的骂人声。
那天,“册那”一直骂到收摊,气呼呼准备离去,忽闻一阵歌剧声,唱的是《卡门》一曲,浑厚响亮,字正腔圆。以为是收音机里传来的,不料一抬头,发现唱歌的竟是勃罗斯老头。他边唱,边收拾他的太阳墨镜,慢慢吞吞。
凭我对音乐的感觉,没有正规训练,常人发不出这样的声音。老头以前定是个歌剧歌唱演员。那一刻,我感到心酸,同时却又兴奋异常,想不到我的小贩同行中,竟还掩藏着一个艺术同行。
我向他走去,伸出了“同志”般的手,我问他:“以前是否唱歌剧的?”
老头看看我,没回答,目光深不见底,如同含着段历史。
我这人一碰到艺术就热情,一热情就直率得粗鲁。我问:“你怎么会来做小贩的?”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一会儿,闭了闭眼,抬起头,像是努力对我表示宽容。
“因为我在小学的教科书上就已念到过这个集市。”他说。
我哑口无言。
每个人都有一笔账,一笔不愿重提的账。
黄惟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