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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听老师说故事,最后总是要来一个“教训”;就连小朋友上台学说故事,也要效法师长,以“这个故事的教训是……”做结;教训来教训去,令人生厌,完全杀掉了听故事的愉悦。于是有点文学兴趣的少年总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刻意远离教训,转而注意故事到底应该怎么说。
然而,我们还是很难否认幼年那种看故事要看教训的阅读态度的价值。最起码,它教懂了我们什么叫做“寓言”。《伊索寓言》和《世说新语》曾是无数人处世之道的启蒙,创世神话则是先民了解宇宙源起和世界秩序的模型。那些故事一方面建立了我们的底线人格,给出至为基础的价值和世界观;同时也让我们学懂了一种有效的沟通方法,懂得用故事、例子等种种寓言修辞去说服、劝诱和传播。
杨照不只是当今评论界其中一位博学而富洞察力的健笔,还是整个中文世界里最擅长以故事去讲教训的故事大王。原因简单,不在于他的学识背景,而在于他本是一位诗人、一位小说家。那么,在他这部“故事集”《故事照亮未来——通往开放社会的100个观念》里头,他到底想说些什么“教训”呢?
我把《故事照亮未来》界定为一部教人在这个政治秩序及社会环境急速变动的时代里,应当如何把握方向、如何沉静思考以及如何稳定心性的“伦理故事集”。
身为一个评论家,杨照的主要关怀不在于政治哲学上的大诘问,起码不是在这本书里去谈这些问题。他试图在另一个层面上将价值注入到政治机器之中,使运转得过于流畅乃至于太过油滑的政治游戏稍微顿滞,让充满算计因而变得太过冷酷的头脑稍微温润。
杨照不是一个“道德哲学”意义上的思考者,潜心探究自由的价值与必要;因为他实在没有这个需要,这早已经是台湾地区整个社会的共识了。在肯定这些共识的前提下,他想令我们知道光有这些共识还不够,光有这些大方向还不行。我们需要的是使得这些共识得以落实,使得一艘轮船得以朝向既定目标顺利航行的实际条件。
言论开放是对的,但是你不能在这些高远理想和名嘴肆虐的恶心现实之间划上单纯的因果联系,好像基于前者就一定要接受后者,中间还要补上其它必备环节。尊重法律也是对的,但是这并不表示法条可以毫无中介不经诠释地扩大到这个社会上去,以至于形成法律的暴力。更直接地讲,杨照是希望在社会转型的理想与实况间寻回失落的链条,在政治游戏和种种社会机制里头添补那少掉了的零件。
那些链条与零件便是我在前面所说的“伦理学”了。相比起宏大,高远而抽象的理念和原理,它更注意实现理念与原理的方式。它是一连串具体的操作规范,就和鲍姆嘉登所探究的那些问题一样具体;比方说“结社如何孕育创意”、“议题为什么是选举的核心”……
杨照之所以持续不懈地执着于这些问题,是因为他掌握到了,在我看来今日社会最要紧的关键:不是没有正确的理念,而是没有使之具体成形的方法与策略。这里所讲的方法与策略,绝非冰冷功利残酷的权谋计算,而是蕴含价值的践行性规范,所以我们读者需要听一听杨照这批人说的故事。因为我们都知道“为人民服务”是对的,但可能不太知道怎样才能使它落实成真;我们也都晓得微博开言路总是一件好事,却不晓得应该如何面对大众发声年代的造谣和伤害。理想我们说了太多,理念我们不缺,只不过我们欠缺具体实践和衡度它们的微小工具与对策。这正是杨照的用心所在。
杨照不把目光朝上,他的话不是说给当权者听的。他就像一个在民间晃荡的吟游诗人,又像一个上古时代荒原部落的预言者,他用接连不断的故事掩护精密的论述,对着他的读者,说明世间万物的运行法则。尽管他总会像一个尽责的老师,在这些故事之后明确给出联系到当下处境的“故事教训”。然而,他说故事的技巧及语调却足以使听众明了那句古训:“单是故事,便已包含一切。”
《故事照亮未来——通往开放社会的100个观念》,杨照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