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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轻时身体就好,年过七十各项运动一点不差,牙还没掉,头发也不怎么白。他的脾气也跟那满腔热血似的,动不动就往上蹿。她比他精明些,一辈子从未发过脾气,像看小孩一样照顾了他四十余年,从未有过怨言。我们曾经问她,是什么让她当初选择了他?她想了好久,说:“他年轻的时候很有才艺,总是拉二胡唱歌来讨好我!”
旁人总议论他对她不好,不够爱她。的确,他太偏激、自负,总过了分寸。一天,接到电话称账户有汇款,让报一下密码。他一听高兴得丢了魂儿,连声道谢,感激对方通报及时认真负责。密码念到一半,她一听不对,连忙喝住:“你干吗呢?”他一惊,猛然醒悟,把电话“啪”地砸在地上,将心中的愤慨与自责全发泄在她身上:“有你说话的份儿么?”他扯着喉咙嗷嗷喊。“我说什么了?你快把电话挂了!”她说。说到电话他更加生气,为受骗的屈辱生气,也为她的精明生气:“你闭嘴!你当我不知道啊!就你聪明,你懂个屁啊!你这个蠢货!”她不吭声了,脸一阵红一阵白,回到厨房只听里面的碗碟叮当碰撞。他瘫坐在沙发上胸口一起一伏,望着地上的电话发呆。
听说他得了绝症的消息,大家都说是那几十年的暴躁脾气逼出来的。大概是身体虚弱的缘故,他再也没了往日的精力发火,大喊大叫的次数也一天比一天少了。他开始吃不下饭,整天整夜地睡。她也不打扰,仍然每天做饭、擦地、收拾屋子。他曾在心情好的时候跟她提起电视中的新闻,也不听她评论,似乎只是显示自己多么神通广大。可现在电视也好久没开了。他开始嫌曾经可口的饭菜索然无味,才一上桌便恶心得想吐。他挖苦讽刺她,殊不知自己没了味觉;他管她要白开水,她好心端来了梨水,他紧锁眉头一把打翻在地;他总是呻吟,她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无言。唯一让他开心的便是宝贝孙子的探望,孙子一到病就好了,那天就是他们的节日。
可是他的头发还是一天天少了,她的头发也白得越来越多。他有时会坐起来,仿佛有话和她说,可总是一捂疼得要命的患处,硬生生地咽回去了。他的日子越过越漫长,可她的似乎迫在眉睫。
一天,他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沉重地长叹一声,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口气上了,然后喃喃地说:“我能活到2014年5月17日就知足了,我得努力活。”所有人都想,那是他孙子中考前后的日子?或是他的第几个100天?只有她慢慢转过身去,眼中积满了浑浊的老泪——那是他们50周年金婚的日子。
化疗期间,他身体极度痛苦,生不如死。可他却迷上了一首歌,而且不同于他口中的老歌,竟是一首流行歌曲。他天天研究高级手机的播放程序,笨拙地来回按着重播键,待身体稍微舒适,他还会用力地跟着高歌两句。那首歌是有一次他看电视偶然听到的,叫《爱是你我》:“爱是你我,用心交织的生活……”
有天半夜,他爬起来走到她的床边,轻轻把她捅醒。他说:“我给你唱首歌。”然后他开始唱,我想那天夜里他一定不是像当众给我们表演那样引吭高歌,而应该是轻柔的、深情的、缓慢的、一字一句地唱着,却用了更大的力气。唱完后他看着她说:“我最喜欢这句歌词:‘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苦痛折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然后二人无言,各自无眠。
72岁大寿那天的晚宴上,当着几十人的面,他执意要唱这首歌,而且唱了两遍。第一遍完全跑调,或许他认为没唱好,又或许还没唱够,他又唱了一遍。在别人连连夸奖他“追随潮流”“跟得上时代”的时候,她一定知道真正的原因。
我想在生命到达终点之前、在死亡不断地催促下,他终于明白了深爱。他对她的深爱,恐怕平日自己都没有发现,那爱淹没在琐碎生活中,藏匿在次次责骂中,藏身于无尽痛苦中。然而,这种深爱一旦触发,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是我姥爷,她是我姥姥。
本文作者女,出生于1996年7月26日,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高一文科实验班学生。
编辑点评
生活中不乏爱,但爱却往往深藏于磕磕碰碰中,姥爷和姥姥的结婚纪念日——48年前的5月17日不就是“我要妻”的谐音吗?从作文的字里行间可以深深地感受到作者是个特别善于发现“爱”的孩子。有爱,生活就会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