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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水漫脚脖
中午,他们来到海边,女同志已经先在那里等了,依旧穿着大红游泳衣,正面向大海晒日光浴。当听说她是直接从海上游泳来的,行程三十余里,大家都惊叹不已。她当然又讲了游泳的益处,鼓动大家(自然包括马三立)下水再游一会儿。马三立连大街都逛了,不好再提感冒,又面对连声催促的女师傅,只得慢条斯理地脱外衣,只剩下里面的短裤,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和四肢,竟也引起一番惊叹。
女师傅让他先做准备活动,他就伸臂、弯腰、踢腿;让他先往身上撩一点水,他便先用一掬海水拍脸,然后依次拍过脖颈、前胸等处以至全身。该下水了,他回头看了众人一眼,摇着瘦高的身子往前走,水一点点地没过脚面,到脚腕处,一道海浪涌来,他猛一踉跄险些被冲倒,连忙转身往回跑——跑不成了,两臂已经被几双手抓住,死命往前拖,哗哗的水声里夹着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海水确实几番没顶,嘴里也接连灌进几大口腥咸,但他还是忍耐了一会儿,才奋力挣脱一切羁绊,义无反顾地奔回岸上。
他终于没有学会游泳。这个不肯向厄运和艺途上的难关低头的人,没有能够征服大海,只留下一项水漫脚脖子的纪录。
三十多年以后,他经常和“女同志”在市政协委员会议上相遇,依然喊她“师傅”,对方则不以为然地挥手:“你呀,始终没学会,别说是我徒弟了……”
“师傅”长马三立一岁,年逾古稀,满头银丝,身体仍旧很棒,还坚持游泳,在俱乐部室内游泳池。
又是车轮撞击铁轨不住地响,车窗外的原野像一面大转盘不停地向后旋,隆冬裸露着的黑褐色土地显得凝重、苍凉,诱人深思……然而,除去马三立,没有人注意沿途的景物,车厢里充满演员们出门演出照例要有的说笑声。
这是1954年年初,广播曲艺团赴新建的汽车城——长春慰问演出的路上。
马三立默默望着窗外,近在咫尺的嬉笑声悄然隐去,十七年前的往事却无比清晰地迎面扑来……
还是这条铁路,这趟车。当年他洒泪别妻揣着几张烙饼闯关东,在车上受尽日本鬼子、伪军的刁难羞辱,因为没有答出自己是“满洲人”,大庭广众之下被掴了一记耳光,此刻想起还觉得脸颊发烫呢。士可杀而不可辱,那往事再过几十年也忘不了。现在,鬼子们和“满洲”一起见鬼去了,被他们欺侮忍气吞声的马三立和说说笑笑的伙伴们又回来了,胸前还佩戴着圆乎乎、红亮亮的电台证章。受气者扬眉吐气,马三立能不心潮起伏激动万分吗?
过去,他只和庆森来长春(“满洲国”那时叫“新京”)赶过一次文中堂家的庆寿堂会。中堂家好阔气,深宅大院,仆役成群,汽车出出进进。艺人们来了在下房搭铺。堂会办了两天,艺人们除去献艺还要给寿星磕头,黑压压跪倒一屋人。大堂屋里烟雾缭绕,衣裙窸窣,马三立进门后便遵命以头抢地根本没看清被拜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丑是俊,糊里糊涂地又被赶出屋来。那次去也没有分到钱,全被班主私吞了。
广播曲艺团的客人们被安排到位于斯大林街的市委招待所住下。主人盛情款待,房间宽敞、暖和,演员们都很高兴。马三立披上衣服去门口张望,不远处就是火车站,他问身边的庆森:“还记得文中堂家在哪儿吗?”庆森想了想,摇头:“咳,还想它干嘛,‘孝子头’还没磕够是不是?一提我就有气……”暮色渐浓,空中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马三立也不言声了……